代未昭可不管陆祁怎么想:“殿下自己说,认不认罚?嗯?”
这一声嗯带了点婉转的意味,要是叫当年吏部尚书一众人等听了定然要寒毛直竖。
孩子不听话,乱堵人,怎么办?
打一顿就好了。
代未昭冷笑一声,手向左侧空气一挥,扬声道:“看好了!”
弯腰曲膝,身如弓上弦,蓄势待发,正是昨夜颜朔雪偷袭时使出来的,被代未昭斥为不好看的那招百身何赎。
颜朔雪趴在左边房梁上掩着自己身体,本来打算翻身下去,看到代未昭下了马车就没有动,听到这一声看好了,立刻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准备围观自己师叔的示范。
可惜的是还没有看到代未昭的动静,就听到急匆匆一句:“殿下!”
捣乱的来了!
颜朔雪低下头,啪嗒一声扔了一片瓦下去。
瓦片在地上碎成几瓣,渣砾溅了一地,胖子鱼安度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灵巧地头一侧避开瓦片,屁颠屁颠冲到了陆祁面前,欢乐地问道:“哪阵风把晋王殿下吹来了?晋王殿下大驾光临,怎么不到鄙人的酒楼去略坐一坐?”
然后头一扬仿佛才看到代未昭似的,圆滚滚的脑袋上肉乎乎的脸,眼睛几乎笑得成了两条细线:“哟!这不是代家的姑娘嘛!”
竟是代家的姑娘?
陆祁警觉地偏了偏头。
鱼安度却恍若不知:“哎呀!代姑娘会做人,听说在代家可得代老爷子偏疼了,这会看来和殿下倒也谈得来?”
代未昭:……
鱼安度的语气很是欢乐,只要能把代家扯着下水,让晋王记一笔的事情,他做着都很欢乐。
代未昭有些头疼,眼下到了这个地步,还揍不揍这位殿下?
揍吧,都有人出来打圆场了,再打下去吓到小朋友怎么办?
不揍吧,这人明显是已经得罪了,不打回来岂不是亏本了?
但鱼安度显然没打算给代未昭抉择的机会,一迭声叫着殿下,就去拽陆祁:“殿下,这外廊也不知道怎么被风吹下来了,您是金枝玉叶,可别见怪和那些没用的置气,来来,葱泼兔子金乳酥,紫金酒暖二两奉上……”
“……后天鱼苑大宴宾客,我们家主还要出席,正想见一见各路英雄豪杰,殿下可千万别驳了小人的面子……”
就这样强行塞了一个台阶给陆祁下,把人拐进了可怜巴巴失了外廊的酒楼。
余下的侍卫们见状也跟了进去,只留下空旷少人的街道上还站着代未昭。
代未昭默了一默,缓缓摊开手掌,看了一眼掌心,神色晦暗难明。
抬头看向酒楼的二楼。
外廊脱落了后还余下参差的木茬,扎在稳固的雕花木门上,可以窥见酒楼内的影影绰绰。
马车嘀嘀嗒嗒地行驶到面前,妙姐儿从车帘后探出头来,跟着代未昭的视线看了一眼,叹口气:“这位殿下本事不小啊,怎么就招惹到了他的是非。”
本事么?
代未昭收回目光,淡淡道:“是不错。”
转身上了马车。
妙姐儿一脸茫然,代未昭看二楼不是在感慨招惹到这位殿下的悲苦命运吗?怎么提起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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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鱼安度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脸上圆滑和气的笑意已经收了起来,看向窗外叹了口气。
作为酒楼老板,他眼看着晋王殿下和代未昭起了争执,还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急忙出去调停递个台阶,也免了代未昭被记恨得厉害。
只是在他看来,晋王殿下看起来年少轻狂,其实没什么纨绔气息,未必会真的记恨代未昭,也不见得会多么感谢自己的这个台阶。
他真正跑一趟的目的……
鱼安度叹口气,但愿那孩子能会到意吧,如果不能……
鱼安度大义凛然地想,家主丧心病狂起来,总是有很多想法,做下属的,无非就是让她打一顿好了。
这样想着,鱼安度额上的汗突然不冒了,感到自己真实地暴露在了寒冬腊月飕飕冷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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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代未昭和妙姐儿回到旅舍时,一行人已经在石伯驹的带领下安排好了。
石伯驹是定然要回去的,妙姐儿一进门就表达了自己要回肃州的意思,石伯驹没有办法,只得由她。
叶司南觉得此刻回去没有意义,但还是决定先跟着众人一起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杨探儿还是个孩子,都觉得让他回去太危险,于是石伯驹不管他怎么哭闹,都将他拜托给了代未昭。
剩下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李老翁,从前是驾车的,现在年纪大了,跟过去了也没有用,便被留了下来。
对于这些安排,代未昭没有发表一星半点的意见,只是在拜别的宴席上淡淡说了一句:“冬天冷了,匈奴缺粮才远道而来征战,又饿又冷,又没有粮草供给,撑不了多久。只要敢打,其实肃州是早晚能打下来的。”
石伯驹闻言深深拜了下去:“姑娘远见卓识。”
妙姐儿叹道:“只可惜这些道理,一个小姑娘都懂,朝廷不懂。”
石伯驹忙回头瞪了她一眼。
妙姐儿斥道:“瞪我咋的?”
石伯驹被驳斥吓了一跳,赶紧又回过头来,闷闷回答道:“不咋的。”
妙姐儿哼了一声,看向代未昭。
女子倚着郊外酒楼的栏杆含笑而立,背后就是大道扬沙,万里河山。
远道无人,只有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斜掠过长亭垂柳,金晖昏昏,穿行在广袤无垠的霞光里,使这飒飒身姿多了几分孤寂。
忍不住上前抱了抱代未昭:“从前我看你娇滴滴的,可这些时日来,我看你果然是我们边塞出来的姑娘。”
代未昭猛然被抱,脊背一僵,嗯了一声,终于还是把真正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妙姐儿想了想,叮嘱道:“你日后要小心。”
“一百金虽然多,也经不起折腾,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代未昭又嗯了一声,道:“我会去做点小生意。”
妙姐儿问道:“什么小生意?”
代未昭想了想,答道:“如果我没猜错,可以做一点鱼的买卖。”
鱼的买卖?
妙姐儿对这个带着河鲜腥味的答案不是很满意,但也不好多说,只得随她去了。
随后就听到歌女唱着送别的歌上得楼来,戚戚婉婉的歌喉里,唱的是玉门关的调子。
众人表情一肃,互相举手作揖道别。
心里都明白,如果回了肃州,真的有一日上战场,这一别,便是永别。
可是,即便是永别,这样沙场上快意杀敌的永别,如今却也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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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有两大家,一鱼一代。
比起代家单纯凭借做生意富甲一方不同,鱼家的生意不及代家,势力却要盘根错节得多。
燕朝时,这一族就已经存在且颇为壮大,后来到了越朝,鱼家更是和当朝大将军盛璟仪交情匪浅,如今大楚一朝虽然盛况不如从前,也在河中足以与代家相抗衡。
代家四子大婚,敲锣打鼓响彻整个河中,却好巧不巧被代未昭给搅和了,鱼家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压代家一头的好机会,几天后立马就大张旗鼓地开了宴席。
连理由都懒得找一个像样的,就是鱼家家主高兴。
鱼家家主高兴,那就张灯结彩,九九八十一盏灯高悬花楼,灯火通明照亮鱼府每一个角落,从里到外到门口透出明晃晃的光来。
饶是鱼家家主这高兴能气得代家吐血,也不能不装作一无所知大大方方地派出自己的嫡长姑娘和一群子弟来庆贺。
代朝云巧笑嫣然地下了马车,站在门前向鱼安度行礼问好。
这两人年龄差了不少,可是生意场上的碰撞也不少,若是平时,鱼安度和代朝云少不了要互相体面地讽刺对方两句,可是今天鱼安度没有那个心思,随意就放代朝云进去了。
心里想的是,这个姓代的来了没用,那个姓代的怎么还不来啊!
代朝云很不习惯,前脚进了门槛,后脚下意识地顿了顿,回头看鱼安度一眼,就看见他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姑娘来了!姑娘果然聪慧!快请进快请进!”
代未昭带着杨探儿迈上台阶,抬眼的那一瞬间就与代朝云回眸的侧脸相对,不禁感叹,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然后就看见代朝云哼了一声,带着代家众多子弟甩袖进去了。
代未昭与鱼安度互相看了一眼,代未昭尴尬一笑,鱼安度嘿嘿两声,引着代未昭落了座。
金玉火腿上来的时候,代未昭感到代朝云的目光冷冷看了过来,慢吞吞挑了一块豆腐。
浮团子上来的时候,代未昭身子一挺,感到代朝云的眼神简直嗖嗖地已是掺了刀子,于是含笑舀了一勺软糯含酒香的汤圆以示敬意。
西施乳上来的时候,代未昭感到代朝云果然没好好吃饭,目光寒凉胶着,啧地叹了口气,将筷子伸向这个时候罕见的河豚肉,然后顿了顿……
感到自己身上目光里的寒意更重了一层是怎么回事……
……晋王殿下也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