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浅棱的碧碗里盛着莲花鸭签。
鲜软的鸭肉外裹着金黄的蛋液,炙烤后泛出温柔成熟的光泽,用竹签筒拢起来裹紧,切成厚薄适宜的鸭签,一片放入口中,焦脆酥香的蛋的香气里是入口即化的细腻脂肪,再咬下去就是纹理分明的鸭肉。
代未昭放下筷子,看着身旁各位话里有话的衣香鬓影,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放着这么好吃的饭不吃,有一天上了战场只能吃稀饭就知道,不该在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饭,为了一点点闲事浪费生命了。
这样想着代未昭再次抓起筷子,伸向召白藕……
“代八姑娘。”
……代未昭顿了顿,垂着眼帘问道:“什么事?”
代朝云扬眉笑问:“这边都在作诗呢,姑娘不做一首吗?”
代未昭的筷子继续向前探去:“不会。”
虽说当年写过一首惊掉诸位文人下巴的幸甚至哉,那也是叫太子妃左相御史中丞一干人等起哄闹得没办法。
区区一个代朝云,还没那么大的脸耽误她享受生活。
说话间筷子已经夹上了召白藕,爽脆的藕片挨上了筷尖……
“好诗!好诗!”
……少女的声音尖而脆,噼里啪啦响起,代未昭的手一抖,藕片从筷子上滑落了。
她不耐地抬起头来向前看去。
一众少女都没有好好吃饭,正围着代朝云的妹妹,代家二姑娘代夕颜拍掌叫好。
代夕颜娇笑着解释:“这是感怀晋王殿下当年英姿而作,贺兰山一役,威名远扬,夕颜感慕已久。我大楚江山,寸土必争,有英雄戍边,区区匈奴能奈我何!”
轰然叫好:“夕颜好志气!”
“晋王真是少年英杰!”
也有人调笑道:“我们要作的诗是心中英雄,怎么夕颜却写的是晋王?”
代夕颜但笑不语。
又有捧惯了代朝云场的人凑上前去:“这果然是姐妹双杰,家教使然。”
代朝云笑道:“不敢。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家妹随便习来玩玩,至于英雄,戍边战士哪个不是英雄?”
然后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似的,立即话锋一转:“说起来,这些微末之流,想来代八姑娘也不应是不会?”
捧场者立即道:“纵是雕虫小技,也是大姑娘这等聪慧的才能学得好啊!”
代未昭深吸一口气,继续划拉着两根筷子向召白藕努力。
这首赞颂晋王的诗自然迅速就传了过去。
代鸣琴笑了一声:“晋王威重,不仅家妹,河中之人都是敬仰啊!”
江老板心里突地一跳,叹口气,担忧地看向陆祁。
圣上因为和浚王不对付,登基后立即就杀了他,又嫌弃允王勾结朝臣,贬为庶民,一群皇弟都惶惶难安夹紧了尾巴做人,晋王收复贺兰山不是什么适合大肆宣扬的好事,至少眼下不是。
陆祁神情未变,仿佛没有听到般朗声笑道:“诸位写诗是在称颂英雄?”
“陆祁不才,想来百年来我大楚的将军臣民,唯有当年大将军霍青杉霍明玦父女称得上是一声英豪啊。”
正在将召白藕夹到碗里的代未昭:……
陆祁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清清冷冷的笑声。
众人齐齐看过去,是一个月白袍子的文士,懒洋洋斜靠在椅子上,眉目清澹明秀,风姿恍若芝兰玉树,仅仅是坐在那里就令人眼前乍然一亮,大冬天的依然故作风雅地摁着一柄折扇。
上官瞻,与陆祁一样尚未加冠,正当年少,但已然凭神童之名闻名长安。
陆祁封在晋地后不久,他因触怒太后,虽然明明没到出京当官的年纪,也千里迢迢被贬,幸好出身世家,终归还是得以任职河中府尹正,但据说与晋王极不对付,见面就要互相讥讽两句。
光听他说话就知道有多不对付了。
“代家那姑娘称颂的可是晋王殿下?哎呀,这就是小姑娘无知了。”
代夕颜刹那脸红到了耳朵尖,又是气极又是羞恼。
上官瞻却仿佛没有看到美人神色,折扇一开不嫌冷地呼扇着,悠悠继续道:“那年匈奴不过小股骑兵不成气候,要不是晋王殿下带着人去添乱,令将军早就把人赶跑了。”
代夕颜刚要反驳,上官瞻手一挥将扇子摁在掌心:“小姑娘不知道吧?当年在下和晋王同在长安,晋王殿下是怎么偷偷摸摸带着那点人跑出去的,在下不知道。但回来后先帝是怎么一脸嫌弃地把殿下揍了一顿,在下可是清楚得很。”
陆祁哟了一声,瞥了上官瞻一眼,应声道:“上官大人真是耳聪目明,什么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啊,陆祁远不及。”
代夕颜正要帮腔,被代朝云猛地一扯袖子,只得委委屈屈收了腔。
神仙打架,凡人纷纷转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个话题于是就这样被翻过去了。
然而在陆祁和上官瞻的小角落里,谈话还在继续。
陆祁声音低了几分,继续道:“我纵是再不济,也比你那时坐在长安不闻不问的好。”
上官瞻幽幽道:“你是指你会效仿霍大将军?你可拉倒吧,人家霍大将军可把北廷都收复回来了!”
陆祁哼了一声,轻声嘟囔:“总有一天我会做一个像霍大将军一样的人。”
坐得离男宾席很近,又恰巧听力很好的代未昭:……
前一天要欺负我的中二病少年今天说要做一个像我一样的人怎么破?
上官瞻不知想起了什么,淡淡嗯道:“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陆祁朗笑一声,举起手中酒杯,清甜的酒浆漾着溶溶月色,他定定望着细碎的银华出神:“不像你这书生,百无一用就行。”
旋即眼神一瞥,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代未昭,又扬声补了一句:“不像一些人只会借着霍大将军的名义招摇撞骗就行。”
代未昭:……
“没事吧?”
听到一声问话,代未昭忙举杯相迎。
俞孟颜举着白玉酒杯走了过来:“我见你神色有些古怪,没事吧?”
代未昭认出了这个脸庞俏若桃李的姑娘,但没看出来意,茫然道:“在下没事,姑娘……”
俞孟颜温婉答道:“我在俞家排行第一,名绀色,字孟颜。那日大婚,我见过你的。”
那日大婚,俞孟颜正是主角,鱼家家主高兴,竟高兴到把俞孟颜都请了来。俞孟颜也是大胆,直接来了,看来这秦晋之好是不打算结了。
代未昭没料到俞孟颜如此坦率,失笑道:“恕罪恕罪,失礼失礼。”
俞孟颜温声答道:“你有什么失礼的,失礼的是那代鸣沙。”
代未昭叹道:“可惜了。”
俞孟颜好奇道:“有什么可惜的?”
代未昭道:“可惜小叔生得的确是俊美。”
俞孟颜纵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光是席上鱼家家主,隔得远些的代朝云也看了过来。
目光转来那一瞬间,眉尖一蹙,神色冷冷仿佛含着恼怒的冰碴,但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了点慵懒的嫣然笑意:“我们代家的八姑娘和俞家的大姑娘都没怎么做诗呢,这会凑在一起,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代未昭不耐烦应付这些,没文化惯了也懒得附庸风雅:“说了不会……”
话还没说完,俞孟颜举杯笑道:“有了。”
鱼家的婢女闻言忙铺开纸砚预备记录。
就听到俞孟颜一个字一个字念下来:“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半天后面没有声音了。
于是众人纷纷抬头望过去。
代夕颜嗤笑道:“俞大姑娘抄诗的时候看稳当点,家祖金钱翁的诗不至于人人传诵,代家人还是知道的,既然抄了,如何不把后面的说出来?”
咦……
这样吗?
众人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俞孟颜温温笑了一声:“是啊,就这一句金钱翁的旧诗,后面的说不出来了。传世绝唱,后继无人哪!”
代朝云刹那变了脸色。
代家现在这一支不是金钱翁的嫡支……
……绝世传唱,后继无人。
这是变着法子骂人呢!
但是鱼家家主的面子,她这个小辈不能掀,俞家的人,她也不能得罪得太狠,自顾自一笑饮酒,低眉垂首间淡淡掩去了眼底狠色。
代夕颜年纪小没听明白,倒是其他与代家有生意往来的小家碧玉,一下子听明白了,忙凑过去宽慰代朝云:“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角色,朝云不必放在心上。”
代朝云淡淡笑了一声:“小角色,我看着可不像呢。”
头发朝天扎得高高的姑娘答道:“你看我们来了这里,鱼家家主不过是笼统问了两句,可是你来了,鱼家家主立马就敬酒相待,她们呢,鱼家家主直到如今,可曾正眼看过没有?”
代朝云垂目,谦逊地笑了一声,道:“我们代家和鱼家多有生意往来。”
旁边一个圆眼睛姑娘笑道:“这就是了,你是代家的嫡长女大姑娘,才能得鱼家家主青眼,就是生气,也是拿你当做同样层次的人有意相激,可是这代未昭呢?”
代未昭……
代朝云看过去,就看见鱼家家主浅浅笑着离座,向代未昭走去,三人交谈一番后,各自行礼,俞孟颜站在原地目送代未昭和鱼家家主一起离席。
……
……
……头发朝天道:“实在不行,我们帮你想办法对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