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里包含着太多的疑惑和多年来的追思。
你是谁?
为什么能准确地指出每一样菜里一点点细微的误差,用的还一字不落是父亲的褚氏食单里的话?
那道煨火腿,他曾在记事前尝过,那日齐皓白大人登门作客,父亲殷勤款待,其中一道菜就是煨火腿。
大约是齐皓白大人见小孩子嘴馋,笑哈哈地在父亲的阻挠下给他盛了一碗。
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口肉下去,屋檐下连连绵绵的细雨和晦暗的天色仿佛刹那放晴,极端的幸福倏忽在心头炸开。
那一刻的狂喜足以铭记终生,可是那道煨火腿彼时究竟配的什么菜却模模糊糊,伴随着父亲的早逝,纵然冥思苦想却再也记不真切。
方才听到那店伙计传来的话,失散的记忆刹那清晰,好似千年的谜团突然昭彰。
“轰!”
是黄芽菜,原来是黄芽菜。
那么,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是齐皓白大人,是父亲,还是百年前某只趴在屋檐下注视着自己幸福地吃下一块火腿的幽魂,还是,某个别有用心的人?
“我是......”年少时曾亲眼见证着褚氏食单的编著的代未昭慢悠悠地俯身前倾,盯住面前的老人,压低了嗓音,含笑道:“是您想的任何一个人。”
满酒楼团团簇簇的注目,恍如巨大的探照灯围拢了这一桌。
江老板踮脚踩在楼梯上,身体整个的欲上欲下,和他的心一样半悬在空中,和众人一起探究而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就见褚无竹深吸一口气,退了两步,伸出手来做请:“可否借一步说话?”
詹子迁大喜,回头向玩伴们道:“你们看看,着才叫本事,都以为她会三顾茅庐低三下气地请人,
谁知人家什么都不用做,一番话倒引得厨子自己要请她来相谈了!”
陆祁嗤笑一声,悠然举杯:“此人狡猾得很,早说了叫你只管坐好看,不必担心的吧?”
代未昭默了默,还要思考片刻,看面色是在踌躇。
江老板站在楼梯上扒着栏杆,急得很不得冲下去把代未昭从座位上拔起来。
姑奶奶快走啊!快去啊!还矫情个什么劲啊!
就见代未昭慢吞吞道:“你是厨子,职责所在,还是去将菜都上好了再来吧。”
酒楼众人仿佛听见楼梯上传来吐血的声音。
疑惑地抬头看时,却只看见酒楼的江老板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
于是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谈论起来,酒楼内刹那喧嚣响成一片。
“......是代未昭!”
“哪个代未昭?代家的吗?”
“不知道,仿佛不是,是的吗?”
“......不是”
“好厉害!”
“......说得动那厨子亲自出来作揖拜见,可见是十分厉害的人物!”
“都说了些什么?”
“......还说要厨子先给我们做菜呢!”
“厉害的人总是讲道理的。”
代朝云微微含笑,神色从容莫变地听着耳畔喧喧嚷嚷的都是人声,且毫无疑问此人叫代未昭已然流传开了,其中甚至少不了自己的功劳,脸色青青白白变幻莫测,一口血简直要吐出来。
代夕颜委屈道:“姐姐......”
还没来得及哭给姐姐看,就见代朝云蓦地收了笑,眉目含冰般看着代未昭的方向道:“祖父请的殷门的人,也快到了。”
--------------
夕阳西下,江老板亲自斟了上好的汾酒离开。
楼下说书的渐渐起了,仍旧是霍大将军大战祁连山的故事,说书人将十战十捷九曲连环阵龙公主相助说得一板一眼铿锵有力,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嗑瓜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楼上倒是安静的,空气中漂浮着汾酒狠辣冲鼻的烧酒香气,枸杞苍术的颜色浸在半碧清亮的酒液里飘飘荡荡。
褚无竹不敢劝姑娘饮酒,只是想起陈年往事,不醉胜醉,自斟自饮,一口热辣的烈酒入喉,烫得四肢五骸都舒展了,才开口发问:“今日下午失礼了。您......是何人?有何事?”
代未昭给褚无竹又倒一杯酒递给他,回避了第一个问题,直接答道:“我要把齐皓白的宅子买下来。”
褚无竹举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浆洒出来些许,钻进袖管,热辣辣顺着手肘滑下去,他顾不得这些,问道:“如何......”
还没问完就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起身,是又要给代未昭作揖。
代未昭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小杯斟着不过瘾,顺手换了碗,抄到嘴边慢悠悠道:“顺便改成酒楼。”
褚无竹作揖作到一半直起身子,发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代未昭若无其事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知您可愿意来做个主厨?”
眼前这人究竟是齐皓白大人的友人还是仇人?
褚无竹怒极:“我褚家受惠于齐皓白,不说往后,就是我这一代,必将誓死忠于齐皓白,你不必想了!”
代未昭无辜地眨眨眼:“你不愿意?你为何不愿意?这对齐皓白有什么不好吗?”
如果不是这姑娘下午说出来的话字字句句直戳心肺,如果不是她指点自己煨火腿要加黄芽菜......
褚无竹忍耐着自己砸东西的冲动:“我看你这样子,也是财广势大,何必和一个死了快一百年的历史人物作对?”
“是不是听外面说书的讲霍明玦如何如何好,齐皓白如何如何是个奸臣,残害忠良听糊涂了?”
“小姑娘,我跟你说,那些说书的都是骗子,霍明玦未必是个好东西,齐皓白才是个好......”
代未昭神色蓦然变化,虽然表情还是那个表情,但是不知为什么,身上的气势陡然强盛,让褚无竹截住了话头说不出来了。
代未昭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不好?”
“还能有什么不好!”褚无竹嗨呀一声,“小姑娘,哪有将家宅改成酒楼的,这不是......叫死人不得安生吗?”
代未昭微微一笑:“谁说改成了酒楼就会不安生的?”
褚无竹叹口气:“人来人往的,吵吵闹闹,能睡得好吗?”
代未昭怔一怔,随后轻轻浅浅笑起来:“睡得好。”
“睡得好。”她颔首笃定道,“有的人睡觉要安安静静,有的人本就是越吵睡得越香。”
褚无竹再也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荒唐!”
他手掌厚实大如蒲扇,手劲又大,一拍下去,直从代未昭鼻尖掀起了一阵凉风。
谁知道就是这样,代未昭倒好像是看着马驹在面前甩了甩尾巴似的,眼皮都不抖一下,嘻嘻笑道:“齐皓白没给你留遗书吗?”
褚无竹脑袋轰然,喃喃道:“什么?”
代未昭舒一口气,向后一仰,姿态舒适地问道:“我说,齐皓白给褚家留的遗书,没有说清楚他究竟想怎么死吗?”
-------------
老老实实地带这样一个无礼的小姑娘回了自己家,褚无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但他还做出了更疯狂的事,将几十年来缄于室内,秘而不宣的齐皓白大人的遗书取了出来,拿给了这个小姑娘看。
理由无他。这个遗书的内容,小姑娘实在是太清楚了。
那脆如山涧甜泉的声音掰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说出遗书的内容时,就好像是在说一个昨天刚刚看到的东西。
说起来,他拿出来不是给小姑娘,更多的是给自己。
齐皓白大人的遗书,真的会有这么诡异的一项,说是可以将自己葬在酒楼?
褚无竹一行行细细地看下去,看到齐皓白说担心边患,看到说新政未实施,甚至看到慨然长叹地叹了又叹说长安馒头不好吃,还是金陵千层馒头为佳,每日上朝吃得不开心云云。
代未昭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翻,指点道:“后面后面。”
果然再翻了一页,就看见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可怜繁华至今未见,死后如蒙盛世,能赐我惊鸿一瞥,甚好。”
褚无竹道:“这......”
一旁能说会道的小姑娘却陡然沉默了下来,像一柄收了锋芒的肃杀的刀,一言不发,静立原地。
他只好独自往下看去。
这部分仿佛已是齐皓白深夜的喃喃自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句子和句子之间凌凌乱乱的分得很开。
于是在絮絮叨叨的长安的河豚不好吃,长安的鲥鱼不好吃,长安的螃蟹不好吃的反复抱怨后,又看到一句抖抖索索的:“死后葬我于酒楼,花下做鬼足风流。”
笔锋绵软,字迹不甚清晰,显见是醉得狠了。
醉话也能当真?
褚无竹翻下去,再往后,就是几首言辞犀利的抱怨朝政的小诗,最后一首落款于证安二年,是齐皓白扶持四皇子登基的第二年了。
再翻,是最后一页。
满满的只写了三个字,霍明玦。
褚无竹感到身边的小姑娘仿佛身子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