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看明白没有?”
之前还从从容容好整以暇的小姑娘,此刻竟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不愿意看下去,退了两步道:“我到院子里去等你,你看好了就赶紧出来。”
一边跨过门槛还一边嘟囔:“不就是个笔记嘛。”
可把褚无竹气得够呛。
等他把笔记诗集一样样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盒子里,锁起来藏好,再慢慢拭着额头上的汗踱着方步出得门来时,代未昭候在院子里,一副久等的欠揍表情。
梅花是谢了,桃花又开,院子正中有一株桃树,她有意站得离桃花很远,嫣红的花瓣片片飞舞,却这么也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是在她身后幽幽地盘旋。
反而显得那身影极端的孤峭了。
孤峭。
褚无竹摇摇头,不知道好好的自己怎么想到了这个词,把念头抛开走到代未昭面前,道:“我答应你。”
代未昭点点头。
褚无竹继续道:“前提是你要把齐皓白大人的宅子买回来,我要从此住在里面。”
代未昭道:“好。你在里面住一日,就要下一日的厨。”
褚无竹一咬牙应了,又道:“齐皓白大人的墓地要圈起来,不得闲杂人等踏入。”
代未昭又答应了:“我只是开了前厅凑个热闹罢了。”
褚无竹应道:“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话说了。”
默了一默。
代未昭突然道:“我有话说。”
褚无竹愕然抬头,便看见代未昭笑得狡黠,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纸:“说好了,便要提前签字画押,做我代未昭的酒楼的厨子。”
褚无竹犹疑片刻:“可是......你的酒楼不是还没建起来吗?”
代未昭哎了一声:“这就对了,我的酒楼要是没有建起来,这就不能算作生效,可是我的酒楼若是建起来了,便可以直接去请你。这样彼此安心,你看如何?”
褚无竹想了想,接过纸张,应声好。
代未昭看着他签完,接过纸,眼波流转间突然轻轻说了一句:“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
不像吗?
褚无竹捻着胡须想。
从小母亲就夸自己像,周围人也都说自己的菜做得像父亲一样好,虽然自己完全忘了父亲是个什么样了。
但自己一定是像的。
小姑娘连自己的父亲都没见过,胡说八道呢!
褚无竹哼了一声,一生气捻断了几根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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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未昭的车子迅速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
詹子迁站在楼上,兴致勃勃地居高临下地俯视,击掌道:“你们猜,代姑娘接下来会去那里?”
房门突然被推开,江老板满面惊恐地冲了进去:“去了肃州!去了肃州!”
陆祁猛地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邵伯谦一脸莫名地问道:“什么意思,代姑娘去了肃州?去肃州干嘛?”
上官瞻缓缓放下手中茶杯,有什么预感浮上心头,连寒毛都恨不得一根一根地竖起来,静默地等待着。
江老板唉了一声,满面愁容:“该去的还是去了,没一个跑得了!应若清,被皇太后派去了肃州!明日辞行离长安!”
陆祁低低骂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口走。
上官瞻马术不好,急忙给詹子迁使了个眼色。
詹子迁跟在后面喊着:“陆祁陆祁陆祁!”
陆祁一甩臂:“别跟着我!”
詹子迁像没听见般跟在后面,把酒楼的木质楼梯踏出蹦蹦蹦的巨大声响:“陆祁陆祁陆祁陆祁!”
陆祁一把推开酒楼的后门。
詹子迁抱着楼梯栏杆俯身向下问道:“你去干嘛!”
陆祁不理会他往前走,默然半天才一边牵马一边回话:“去长安!我就是做个庶人,也要让皇奶奶收回成命。”
詹子迁啐了一口:“陆祁你娘的疯了!你就值一个应若清?”
陆祁俯身上马:“皇奶奶糊涂了!应若清去了肃州,就等于丢了肃州!我他妈值一个肃州!”
酒楼三楼的窗户被推开,上官瞻从窗沿上低头看下来:“就你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还是这样定下来了,可见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纵是现在一路纵马,回到长安,应若清也走了。”
马儿焦躁地在原地踏着马蹄。
詹子迁拉了拉陆祁的缰绳,拍了拍马腹以示安抚:“走吧,我们到霍将军的庙里去喝酒。”
陆祁颓然:“当年太傅不是这样教我的。”
詹子迁哼了一声,怕人听见,悄声道:“当年太傅也不是这样教圣上的,现在该是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吗?”
陆祁还要说话,后门已经被慢悠悠跟在后面的上官瞻几个人推开了。
邵伯谦翻身上马,上官瞻挑挑拣拣要找一匹高大英俊又温和而不失风度的好马,就连因为家里遭逢巨变父亲远谪岭南,而寡言少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方孟理都跟着找了一匹马。
邵伯谦一扬马鞭:“哥几个!走了!去喝酒!”
几个少年纵马穿过晚饭时人烟稀少的街道,穿过河中宁静的城门,穿过郊外起伏的山丘。
日落月升照着街道城门山丘,照着千里连绵广饶无边的土地。
月明星稀。
长安城的重重宫墙中的温泉反射着银白的月华,波光粼粼。
太后从袅袅水汽里站出来,两边守着的侍女一左一右为她披上轻纱,搀扶着她走出温泉。
莲步轻移,侍女凑到耳边轻声道:“应侍郎求见。”
太后看了她一眼,便见侍女鼻观眼眼观心,仿佛刚刚根本没有开口,什么都不知道。
轻嗤一声:“让他回去好好打点行李才是正经。”
侍女又悄声道:“应侍郎跪在那里。”
太后纠正道:“现在叫安抚使了,可不是什么小侍郎。”
说完又斜睨着一双妩媚的眼睛,娇娇娆娆道:“还真是怪可怜的,那就让他进来吧。”
“臣,明天就要走了。”
太后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应若清眼圈通红:“马上要到匈奴那里去了,匈奴那些野蛮人状若虎狼,也不知道这一别是不是最后一面,臣来看看太后,太后可一定要凤体安康。”
太后于是也跟着有礼道:“劳你牵挂。”
应若清手足无措,俯趴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就是不愿意离开:“臣,臣想问一下太后可还有什么指示?臣、臣定然照办。”
太后绽开笑颜:“还是有的。”
便向应若清招了招手。
应若清上得前来,俯上太后胸口,秀净标致的脸上犹挂泪滴,却哼哧哼哧颇为卖力地去解开太后的裙衫。
太后咯咯笑起来,头向后一扬,青丝在空中绕绕。
细长的脖颈一直,终于缓缓躺下去,乌云乱堆枕边,脸上泛起潮红,鬓角也渐渐渗出了汗珠。
应若清半个月前便满打满算指望着将太后伺候好了,能留在京城,半个月过去了,这是最后一搏。
可谁知一宵以后,太后仍是那副模样铁了心般道:“去吧。”
最后应若清是绝望地哭着被悄悄送出了宫。
太后满不在乎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倩影,任宫女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宫女问道:“太后这是何苦?”
太后笑了一声:“什么何苦,哀家在等李翰林救他。”
宫女缓缓地一梳到底:“那他要是不是李翰林的人,抑或是李翰林不救他呢?”
太后耐心地给宫女讲道理:“边关和谈,在那些书生眼里是大事,他们一定会为了写条款争个头破血流,到时候,哪一个派系是哪一个派系的人,就清楚了。”
“哀家想一个一个清干净这些党羽,也就好清了。少一个李翰林,哀家就多一份翰林院的权力,少一个应若清,哀家就多一份礼部的权力,日后......”
宫女嘴快,急忙接话:“日后,太后您就是这世上最风光的女人,就是会仙楼,也奈何不了您。”
太后妩媚一笑,掂过簪子自己为自己插上:“不是女人。”
是人。
世界上最风光的人。
为了这些,男人算什么?男宠又算什么?
说话间,已经听到外面来报:“应天使将出使了,太后是否去送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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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若清是谁?”
代未昭疑惑问道。
虽然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地了解一百年后的世事,倒也不可能事事都清楚。
鱼子文微笑道:“是当朝礼部侍郎,即将出使肃州同太后的弟弟一道谈判的人物。”
代未昭道:“哦?”
鱼子文见代未昭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没有一点反应,又道:“听说是个软和性子。”
代未昭道:“哦。”
鱼子文不死心,继续道:“要是让他去了肃州谈判,肃州非丢不可。”
代未昭道:“你看这酒楼怎么样?”
鱼子文:......“挺好。”
代未昭道:“你如是愿意和我一起开酒楼,收成分你四分之一。”
鱼子文摆摆手,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失去了兴趣:“我家已经有酒楼了,你想喝酒就找鱼安度。”
代未昭笑问:“想吃饭找谁呢?”
鱼子文愣了一愣:“什么?”
代未昭哈哈大笑:“鱼家家主,那日你分明是在的吧!怎么样?褚无竹的菜好吃吗?”
鱼子文匆匆忙忙搁了手中笔去净手,擦干净了郑重其事地坐到代未昭面前:“你请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