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亲兵见陆祁大步流星地迈入后门抄小道撞入晋王府中,急忙对着被扔下的代未昭低头一礼,跟了上去。
“殿下!殿下!你看这是什么事啊!兄弟们都气得不行,擦着刀要和匈奴大战一场呢!殿下我们几个人再去将匈奴打个屁滚尿流可好!朝廷这是做的什么事啊!难道不信我们能将匈奴打趴下?偏偏要这样任他们羞辱!哎!殿下......”
一件披风呼啦着被甩到亲兵脸上,他急忙接住了抱在怀里:“哎!我说,殿......”
陆祁脚步不停,一面大步跨过门槛,一面在腰间一扯,拽下叮当作响的环佩,解下腰带,随手扔了出去。
质地坚硬温润的玉佩砸到了亲兵鼻子上,他急忙将环佩挂在自己手上,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祁身侧:“殿下你......”
陆祁没有理会他,疾步穿过长长的廊道,扒开自己外袍,往后一甩。
外袍呼啸着罩住亲兵的脑袋,亲兵在布料中橙亮的光线下挣扎了一下,把脑袋上的衣衫扒拉到怀里搭着,屁颠屁颠跟在陆祁身后:“殿......”
陆祁在长廊转角处踩下布履,继续疾步前行。
亲兵急忙闭了嘴,上前将布履捡了挂在手上拎着,絮絮叨叨道:“殿下,不穿鞋可不行啊,仔细冻凉了,我们还指望着殿下......”
说话间猛地听见吱呀一声木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哐的一声巨响带着剧烈的情绪回荡在院子里。
接着是陆祁清清朗朗,却隐隐仿佛含着极端怒火的声音:“来人!取孤的剑来!”
“哟!取战袍?晋王殿下要干什么?披挂上战场?”
“陆祁陆祁,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生气?陆祁陆祁!我们去打仗吧!”
“子迁别说胡话!陆祁你可别冲动啊!”
陆祁无视坐在自己书房里,好像是在自家茶厅一样自在,各有姿势的几个狐朋狗友,径直穿过他们的目光,推开书架。
书架后霍然是一方狭窄的洞天。
室内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放,只有一支快要燃尽的烛台,在空气里静静拽曳出忽明忽暗的光影。
在烛光幽暗的光里,一副盔甲静静地立在原地,纤尘不染,除了烛台的暖光,还反射着一些仿佛是独属于金属的深重的光泽。
是霍大将军的照夜明光铠。
陆祁将自己的手指按上去,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点点拂过照夜明光铠的甲片。
甲片粼粼起伏,每一片都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在静谧的空气里被拨动着发出轻微的细碎响声,像是百年前沙场征伐的声音。
不,没有一百年。
陆祁低垂下眉眼,长长的眼睫覆盖住了幽邃的眼眸,往日意气风发的剑眉星目带上了一些悲切。
收到这副照夜明光铠的时候,他才八岁。
而乾将军,已经五十八岁了。
乾将军给他讲了很多霍大将军的故事。
那个成长在朱墙深宫里的,毫无存在感的皇子,小小的心中,从此渐渐被描画出了大漠荒烟,长夜孤月,山河万里。
原来,这世上有比马蹄露更难吃的粮草,有比范贵妃的口脂更鲜艳的血红,有比王美人的哈巴狗更忠诚矫健的动物。
乾将军进宫前,将照夜明光铠托付给友人,辗转终于送到十一皇子陆祁手上。
再后来他去监牢里看乾将军,乾将军面容枯槁,问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想不想成为和霍大将军一样的人?”
那时候他才八岁,却已经在目睹宫廷里一场场谋算计较后,学得乖觉警醒,抿着嘴看着乾将军,一言不发。
乾将军悲凉地笑了一声,很为他开心似的:“是的,不要像她,不要像她最好。”
“你想做一个像霍大将军一样的人吗?”
陆祁闻声猛然回头,看见书架门口詹子迁和邵伯谦抱着臂,倚着两边门框各自立着,拥着中间房门口一个上官瞻,一下一下扇子扇得很急:“乾将军当初说那话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扇子啪一合,向陆祁一指:“不要做霍明玦那样的人,锋芒毕露往往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尽管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陆祁还是忍不住辩驳:“她不是锋芒毕露,她只是......”
上官瞻立马接话:“她只是做了觉得自己该做的事?那便是锋芒毕露了!对于每一个不是她的立场上的人来说,便是锋芒毕露了!”
“何况你是一个皇子!陆祁!你这辈子只打了贺兰山一场仗,一场仗后是什么后果你还不记得吗?当初究竟是怎样装疯卖傻,示弱放权才勉强被太后放过,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才活着做的这个晋王,你心里没有点数吗?”
陆祁默然,手缓缓地从照夜明光铠上收了回来。
“何况。”上官瞻让开,露出书房里站着的方孟理。
病容苍白的书生站在书房里负手看着舆图侃侃而谈:“贺兰山不是肃州宣化,贺兰山那档子匈奴兵少而散,你能打下来尚且全凭侥幸。”
’带着现在这些少得可怜的亲兵去打训练有素的匈奴骑兵,你打得下来吗?”
自从太后将方孟理的父亲远谪到岭南去喂蛇,而方孟理这外室的庶子在朋友相助下勉强逃过一劫后,他就鲜少说话了。
如今再开口,声音生涩沙哑,却有条有理,最为客观,猛然间戳中了陆祁的心:“你,是要带着亲兵去送死吗?”
陆祁的手猛地垂落,指尖划过甲片叮叮当当,发出清冷而无意义的声响。
而在他们争论的时候,代未昭已经带上颜朔雪纵马出了那条小小的巷子。
颜朔雪踏着沿街屋檐上的瓦片,一路急掠而行,衣袂翻飞。
俯首便能看见背光的街巷阴影里,女子娴熟地驾驭着马匹,挥鞭疾驰,不知要往哪里去。
不管要往哪里去,他跟上就是了。
颜朔雪没有迟疑,跟着代未昭穿过喧喧嚷嚷的街坊,路过她刚刚开业的,还坐着达官显贵的酒楼,穿过僻静的背街的小巷,一路来到河中的军营。
军营门口的守卫谈不上警惕,但看到生人出现时,仍然尽职尽责地举起了手中长戟横挡在代未昭面前:“来者何人?不得擅闯军营!”
代未昭高举着手中令牌,银制的令牌在阳光下泛着清冷耀眼的辉光。
而女子一身白衣,英姿飒爽,横跨在马上,扬声高喝道:“霍大将军河中将军令在此!诸位还不来见令!”
河中将军令?
守卫队长一哆嗦,知道只怕就是上午传得沸沸扬扬的那枚将军令。
使晋王殿下为它跪拜,并河中全城闭锁城门的将军令。
他算是晋王的人,自然也知道晋王的意思,不敢违拗,当下便问询道:“您是......”
代未昭朗笑道:“河中代未昭。除我以外,还能是何人!”
队长回头看了一个进过城的士兵一眼,见他点点头,便一挥手带着守卫跪拜下来:“末将拜见霍大将军!”
拜完起身才挪开,便见马影滴哒哒一闪,代未昭已经纵马向军营中去了。
一面去一面有接连有人拦住:“什么人!”
“怎么女子也能进军营了?”
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调侃:“是哪位军汉的嫂子吧!娇婆娘耐不住深闺寂寞,来看军爷了?”
队长吓了一跳,才要进去呵斥,却听见代未昭半点没有被惹恼似的,从军营里传出来她清清亮亮的声音。
情绪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这倒不是,是来看看诸位的。”
军营里传出来一阵高过一阵的起哄声。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若是惹得羞恼了,惊动了晋王殿下,说不定没有一个有好果子吃。
队长急得团团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看见晋王身边的将领鲁阳奇看了他一眼,溜溜达达地背着手进了军营。
接着是永兴军路的副枢密使詹天化,溜溜达达地向他一颔首,进去了。
再然后是河中富贾鱼子文,不知怎么竟罕见地出现在了军营前。
队长头痛,急忙要拦。
鱼子文笑眯眯地向他摆摆手,随手从手腕上褪下缠金丝缀绿玉的大镯子塞到他手里。
队长一掂,好家伙,好重一个!
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守兵,是不能收受贿赂的,还是得拦着。
正要抬手时,明明像个书生一样孱弱的鱼子文早不知上哪去了。
他偷眼往军营录看去,没有看见几个将军,倒是看见代未昭下了马,面上还挂着一点温和宽容的笑意。
随性走了两步,腿轻轻松松一迈,竟不知怎么竟直接坐上了练武场上看台。
悠闲自在地将腿一屈,支颐等着在场的将士起哄闹完。
众人看她这样子,像是在看一群熟悉的孩子撒泼似的,倒是不好意思再闹了,渐渐安静下来。
代未昭姿态很是不雅地脱下脚上的布鞋,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纤足,百无聊赖地掸了掸鞋面上的灰尘:“我倒不是来看望我的军汉的,我是代诸位深闺中的美娇娘,来看一下各位军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