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却做出这等粗俗的事情,一群血气方刚的军汉见到这样的场面,莫名地竟不觉得违和。
还没来得及起哄,便听见代未昭眼波微一流转,扬声问道:“三月三,朝廷与匈奴议和,割走了肃州,诸位可知道?”
话一出口,嬉笑调侃的气氛蓦地一收。
就是原本不关心发生了什么的将士,也停下来手中动作,看了过来。
万千目光中代未昭神色肃穆,坐在原地,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众多的凝视似的,磕了磕鞋子:“看来诸位早就知道了。”
一片静默中,代未昭继续道:“诸位果然是......宽容大度之人啊。”
“一百年前,霍将军带着六十万人马一路打到祁连山下,匈奴百里相闻望风而降,向我大楚俯首称臣!而一百年后,我大楚便要向匈奴称臣纳贡,霍将军百年之后,足以蒙羞!”
立即有人不服道:“这又不是我们议的和,纵然蒙羞难道还要怪到我们头上不成?”
代未昭哟一声,盘踞了两腿坐在台上,拍了拍鞋底的泥。
这才漫不经心地地抬眼望去:“不怪在你的头上,那你说,是不是与你无关?”
那士兵脸蛋涨得微红,哼道:“自然......”
才说了两句,立即被代未昭截了下来,盘着腿抬手一指:“你头上这扎头发的头巾,是肃州百姓产的棉。你这腰上的锦囊,是平阳的妻子织就,针脚细密,是她肃州姨娘教的织法。你今天早上吃的酿皮子,从肃州流传而来!”
“千年羁绊,异母同胞,血浓于水,休戚与共!你敢说,肃州,与你无关吗!”
士兵在训练过后的一身臭汗里,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个女人是魔鬼吗?她是怎么看出来这些的?
代未昭嘴角轻挑,目光一飘掠过这个年轻的士兵:“好,肃州之事与诸位无关。那诸位可知道,这匈奴割走了肃州还不够,扬言定然要割走我宣化,不然,就将肃州百姓屠戮干净?”
勃然大哗!
朝廷和谈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割走肃州也隐隐约约有了预判,毕竟大家都是河中人,隔得实在是太远,以至于除了义愤并不能激起他们更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割走宣化?
“这实在是......这是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怎能让那些畜生欺负!”
“假的!”
“这一定是假的!”
代未昭听到这一声猛然的暴喝,并没有感到愤怒或不解。
宣化之事事涉重大,又含含糊糊没有敲定,这件事只有上位者知道,没有告诉百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代未昭眼波一转,隔着人群遥遥问道:“鲁将军,你说这可是真的不是?”
鲁阳奇在鱼子文和詹天化的拥簇下,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反而是旁边站着的永兴军路的枢密副使答道:“我詹天化作证,此事不假。”
一时间对枢密副使的问询的狂呼呐喊倒是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在喧喧嚷嚷的几乎要□□的呼喝声中,一声清清亮亮的女声猛然响起:“那么,你们现在到底是知道了,就够了!”
士兵们安静片刻。
短暂的沉默里鱼子文和詹天化对视一眼,默契地收回了抵在鲁阳奇腰上的刀。
鲁阳奇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了,压低声音喝问:“你们是要造反吗!”
詹天化谦逊地见刀收回刀鞘,答道:“不敢。”
鱼子文收回刀,同情地拍拍鲁阳奇的肩道:“鲁将军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嘛,忍一忍就好了。”
鲁阳奇咬牙切齿:“这样的消息,怎么能放出去让这些没头脑的兵蛋子知道了!”
“詹天化,你是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詹天化无辜叹息:“鲁将军说得在理!鲁将军主和,我主战,自然是要过不去的。”
鲁阳奇恨恨:“这是河中!是晋王的地盘!晋王殿下怎么能和战场牵涉上关系?他会没命的!”
詹天化将目光投注到看台上,慢悠悠道:“你忠于晋王殿下,我忠于自己的主,各为其主罢了。”
鲁阳奇哼了一声,又有些不解:“佩服佩服,詹将军藏得够深,还不知道您也是有主子的人了。”
詹天化上前几步,回头答道:“吾主,大楚。”
鲁阳奇微怔。
而看台上代未昭还在说话,她已经将当下的局势讲了一遍,因为是和河中息息相关,军士们听得很是认真。
代未昭一扬手,问道:“宣化和河中究竟隔了有多远,大家可知道?”
“我知道!我媳妇就是宣化的!”
“不过是几日的路程罢了。”
“我那勾栏里的相好也是宣化的!”
这话本该引人发笑的,可现在没人想笑了。
代未昭握着手里的鞋向前一挥:“隔得这样近,那宣化之难,和我们有没有关系?”
一片沉默。
代未昭继续道:“朝廷今天能隔去肃州,匈奴今天能耀武扬威攻向宣化,那再破三座城池,一路攻城略地来到河中,又需要多长时间?”
没有多长时间。
代未昭掠过校场上的年少或是年长的士兵们的脸,掠过他们漠然的脸上不易察觉的情绪,愤怒,畏惧,悲哀,担忧......
用鞋面拍拍大腿上的灰尘,随手将布鞋扔到一边,挺身站了起来。
白衣白鞋的美人负手直立,一只玉足裸露着,随性地踩在看台上。
她坐着的时候不过是一副与闲汉谈天的架势,只让人忽略她的美貌,觉得亲和。
而当她起身时,在场的人才蓦然竟感到了摄人的气势。
“你们是河中人,也是大楚的子民,你们将根扎在这里,与大楚血肉交融,那便有资格知道真相!宣化告急,永兴军路危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河中,也不过是在风雨飘摇之中!”
“今日蛮夷能打下肃州,明日就能打下宣化,那后日又是要割走我们的哪座城池?”
“眼下河中的太平是肃州的昨天,那肃州如今的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又是哪座城池的明天!”
军中哗然!
鲁阳奇只觉得一阵悚然,鸡皮疙瘩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完了完了......
詹天化眨眨眼微笑,轻咳了一声。
不远处立刻有声音问道:“那我们能如何?”
“我们该怎么办?”
冷风刮过,台上美人寻常人等商贾打扮,此时衣袂飘飘,恍如天神。
直到这时,她才高高举起手中令牌:“河中将军令在此!”
短暂的怔愣后,军营里掀起了更大的喧闹。
河中将军令!
今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河中将军令!
这枚将军令,做不做得数?
还在迟疑间,便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迈步上前,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笃定而温和地半跪行军礼:“末将,永兴军路枢密副使,河中留守,詹文,拜见霍大将军!”
接着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河中富贾之首鱼子文,拢着鹤氅俯身跪拜:“草民鱼书,拜见霍大将军!”
鲁阳奇虽然还愣愣地站在原地,随着詹天化的跪拜,周围士兵已经跪拜下去:“拜见霍大将军!”
鲁阳奇咬咬牙,他并不是真正如詹天化所说的主和派,只是为了晋王着想,他不能不控制着河中不出什么幺蛾子。
但是事已至此......
“末将,晋州将军,领河中守将将军鲁多,拜见霍大将军!”
随着他的跪拜,整个校场的人都跪了下来,呼喊声一阵阵如浪潮翻涌:“拜见霍大将军!”
“拜见霍大将军!”
代未昭长喝:“诸君听令!”
校场的人齐声应喝:“是!”
到底不比百年前的将士有气势。
代未昭心里遗憾地嘟囔,扬声问道:“先帝赐下将军令,持令者,允调地方兵,允下讨贼檄,驱驰宇内,扬我国威!”
“诸君!家中妻子老母在,既有敌寇犯边,我大楚儿郎,可否征战佑平安!”
由詹天化领头,回应一层层递过来,一阵高过一阵:“可!”
代未昭高举着手中银方牌,历经了百年岁月的方牌颜色略有暗淡,可此刻分明光泽不减,在阳光下清辉熠熠,一如百年前。
“同胞遭难,国境不安,只要有血性的人便不能容此丢盔弃甲之辱,我大楚儿郎,可否迎战驱匈奴!”
这次的回应整齐划一:“可!”
“我大楚当年国威远扬海外,盛盛煌煌,每一个大楚儿女,皆引以为傲!而如今,肃州百姓有家难回,叫匈奴耻笑唾骂,我大楚,可否赴边,守我社稷,复我国威!”
声音震啸:“可!”
代未昭上前两步,离校场更近些,好看清每一个士兵脸上的神色。
那些淡淡的茫然被驱散了,只剩下骨血里本来有之的,属于这片土地的人民的坚韧和骄傲。
只需要一个真正的合宜的将领,他们就可以化作锋利的箭矢,化作漫天呼啸的箭雨!
“我们只是普通的百姓,普通的士兵。可是匈奴,也只是普通的匈奴。国不战,我可战,敌寇犯边,我请诸君迎战!”
“河中将士见令!”
满校场俯手半跪的将士齐声答道:“拜见霍大将军!”
“千军万马,任君驱策!”
一阵一阵的呼喝声里,代未昭高举着手中将军令,跨上战马。
“千军万马,任君驱策!”
这是当年的那位圣上许下的承诺,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如今,真的要用来捍卫他的土地和国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