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弥漫,路途不甚明晰,清寒彻骨的寒风在山巅呼呼地刮,卷起尘埃在山雾里碰撞。
一路行军,到了延安府,再向前到兴庆府,没多远就要和匈奴短兵相接。
鲁阳奇知道这是一场恶战,心中忐忑,沿途看了代未昭许多眼。
却没看见这个女子有什么反应。
分明是急行军,她骑在马匹上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从容淡定,谈不上英姿飒爽,但是一直神采奕奕,仿佛不会累似的。
因为鱼子文在军中,鱼家为了自家家主,粮草源源不断地从河中运往军队。
代未昭几乎都可以想象出来,鱼安度肉乎乎的脸上,定然是眯着一双心痛而无奈小眼睛。
但是再往前,到了前线,没有朝廷的人押粮,鱼家白身富贾,纵然有心供应,也难完完全全地安全送抵。
再加上作战必须的鞍具盔甲箭矢等磨损后的补给,一应辎重等。
战况紧急,对朝廷来说还是先斩后奏的行为,必然不会给军队补给。
而这一次急行军,从河中轻装而出,仓促之间也没有带多少。
代未昭控制着马匹,蹄声急促穿行过滴着清凉剔透的晨露的山道。
人过雀惊,枝叶簌簌,沁凉的露水在水光润泽的叶尖抖抖,钻进人的脖子里,使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寂静的行军过程中接连响起几声低低骂声。
代未昭拨开挡住视线的横斜树枝,看着前方不间断的,如蛇般扭曲着的泥泞山道,忍不住在四处观察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后,悄悄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啊。
鱼子文从一侧骑着马挤到她的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代未昭拿着水囊灌了一口,眉一挑姿态依旧是从容闲逸:“什么怎么办?”
鱼子文道:“鱼家的粮草再怎么供应也难伸到宣化,接下来的粮草怎么办?”
代未昭愣了愣,哈哈大笑:“少不了!你去问鲁将军。他会告诉你的。”
鱼子文讶然:“什么意思?”
马匹驮着代未昭在山路上颠颠,她又灌了一口水,这才回答:“粮草供应得到就供应,供应不到打完了匈奴,就用他们的。”
鱼子文显然还没想到还有这个套路,震惊之余又有些不服:“这岂不是......”
“强盗行径。”代未昭悠悠接话,“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看到他们夷我同族的时候,就知道这只能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握着水囊的手腾出食指,微微一晃指向虚空:“没有人愿意在一路奔波后,还要等到匈奴败了再捡他们的那些东西做整顿,可是朝廷不支持的战争,只能是这么一种打法。”
鱼子文哑然,又问:“那木轮车大弩那些东西呢?”
代未昭头疼地揉揉额头,直到眉心的褶子被揉平了,才仿佛漫不经心地悠悠道:“你放心,我在这里,输不了。”
鱼子文目光一荡,旋即又转头看向代未昭。
代未昭立即端出诚恳的神色猛点头。
鱼子文目光又悠悠一飘,看向渺远的山路口,又转过头去看代未昭。
代未昭立即端出诚恳的神色猛点头。
鱼子文举目望向远方平野开阔,随着山回路转浮现出来,悠悠叹息,又转过头去看代未昭。
代未昭立即端出诚恳的神色......
嫌弃道:“我说,你是不信我怎的?乱我军心者算死罪的啊!”
鱼子文懒得搭理她,微微昂首,眯着眼看向前方:“我怎么觉着这前面有人家在做饭呢?”
代未昭神色一凛,暗暗骂自己一声,拔剑出鞘,高声下令:“全军警戒!速速撤回山中,上山!”
鱼子文被这莫名其妙的指令弄得一悚:“这是怎么回事?”
那哪是人家做饭的烟火啊!
纷纷乱乱的马嘶鸣人踏踏中代未昭一面驱马回山路一面回答鱼子文:“东边有军队过来,约莫五万人数目!”
说完了又继续迅速高声下指令:“速速上山,退回山路!”
断后的鲁阳奇听见代未昭的指令,对于身为河中将领,却被代未昭夺了指挥权有些不满,但心思百转千回后,也没有作声。
直到他上了山,站在山上俯瞰,才大吃一惊,暗暗庆幸刚刚没有反着和代未昭下命令。
那远方奔突而来的是什么?!
“轰隆隆!”
“轰隆隆----”
恍如雷电奔袭,黑云逼近,巨大的声响中扬起一阵烟尘,从天地交界的一线扬扬而来。
鱼子文判断了一下方位:“奇了,怎么匈奴不是从西边北边,反而是从东边而来?”
代未昭面色肃然,透过山上的枝枝丫丫俯身看向远方:“听这马蹄声不像是匈奴的马,所以按理说应该不是匈奴人,而是......”
鲁阳奇脸色惨白,喃喃接话:“......朝廷的人。我们完了......”
前有匈奴虎狼之师不说,后面一旦私自调兵,就被朝廷察觉千里治罪。
打匈奴跑不动,到了自己人治罪的时候,千里追凶,跑得比谁都快,打得比谁都狠。
那位太后要是气急了,罪魁祸首代未昭必然是个死罪,他们这些人也是白白奔波一趟,肃州的百姓更是救无可救。
再者倘若真的短兵相接,这朝廷的人到底打是不打?
代未昭蹙眉,哼一声:“完了倒不至于。”
起身下令:“全部趴下,掩藏好自己!手中箭上弦!”
鲁阳奇生生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再次问出自己在这一帮子不可以常理揣度的人面前常问的话:“代未昭,你要造反吗?”
代未昭随着众人一起掩藏好自己,唇角勾出一个寒凉的薄薄笑意,看得鲁阳奇又抖了抖:“造反?不敢不敢,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威胁一下人罢了。”
鲁阳奇想将吓得发凉的手指揣到袖子里取暖,揣了半天发现自己穿着窄袖骑装而非日常的官服,无奈地放下手,叹了口气,又去摸背上箭囊里的箭,摸着了又想对着朝廷的军队放箭,自己莫不是疯了,又急忙缩回手去。
代未昭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嗤笑了一声,鸦青的长睫毛下的眼波,却荡漾出一些凛冽来:“这种事,唯有站了先机,才有与朝廷周旋的余地,你放心。”
鲁阳奇连连唉声叹气:“我的姑奶奶,总归是你厉害,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这背后有晋王,我还怕惹火上身呢......”
说到这里,就转成了轻轻的嘟囔。
看着代未昭聚精会神地搭弓,遥遥指向前方,浑身上下摄人心魄的战意,逼得人不敢相扰。
鱼子文安抚鲁阳奇:“你慌什么,我们藏在深山里,大楚的将士都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吗?寻常人等怎么可能发现我们?”
鲁阳奇稍稍安心,将自己的头伏得更低,说得也是,只要掩藏好自己不被发现,就不至于到了短兵相接......
“前方山上可是代未昭的河中军队?”
鲁阳奇听到这一声高声问话遥遥递到耳边,嘶了一声,绝望地闭上眼。
代未昭皱皱眉头,不知自己的名号都传得这么快,但这话里,仿佛是有玄机?
鱼子文看着代未昭,急忙使个眼色。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出声。
既然人家知道在这附近,就更不能被试出来。
只能好好地埋伏着,等着他们进入这群山之中时箭雨相胁。
代未昭沉吟片刻。
拍拍手掌间的泥,站起身来。
苍翠的山腰上猛然出现一个素白骑装的身影,飒飒爽爽,格外突兀。
白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山下奔驰而来的人,坦然扬声问询:“来者何人?”
清清亮亮,如山涧清泉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叮叮咚咚作响。
鱼子文听到这声音,愣了半天,却吓得差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鲁阳奇更是一口老血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吐出来。
姑奶奶,不带这么暴露自己的啊喂!
而接下来那个一骑当先奔驰而来的身影,张狂肆意微微沙哑的少年声音传来的时候,鲁阳奇则简直要直接将老血直接喷出去了。
“大楚晋王陆祁!”
鲁阳奇眼前一黑。
我的殿下啊!
山上恐惧的骚动刹那平静,众人都屏息凝神看着那个原野上脱离了乌泱泱如黑云的军队,独自奔来的一骑。
少年身姿矫健,扬鞭疾驰,意兴骄扬。
代未昭嘴角轻挑,勾出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浅淡笑意:“来有何事?”
陆祁又是一挥鞭,身后军队的烟尘里,独他一人灿若骄阳,似流星飞坠而来:“我亦霍将军麾下兵!”
除了鲁阳奇简直要为自己的宝贝殿下吐血三升以外,鱼子文和一众士兵都松了一口气,继而简直要朗声大笑起来。
乌骓马奔驰跳跃,马上的照夜明光铠在阳光朗照的原野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华,仿佛蛰伏千年的宝剑霍然出鞘。
红缨银盔,丰神俊朗,少年人的剑眉星目,像盈着明明朗星。
满天红霞之下,代未昭看着少年自天地一线之间,一路纵马驰来,突然眼睛瞪大,接着就越瞪越大,最后反而和鲁阳奇铁青的脸色相映成趣。
喂,年轻人!
那是我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