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哪里去?”
詹天化仰头看着马背上身姿矫健的书生,问道。
鱼子文眯了眯眼,书卷气的姿态罕见地化作了如刀出鞘般的凌厉:“我与枢密副使不一样,枢密副使想打仗而不敢,于是利用别人鼓动军士。如今事情办完了,在下便和枢密副使不是一路人了。”
说着一夹马腹,长喝一声,纵马而去。
詹天化翻身上马,在涌涌兵马流里追上对方马匹,笑道:“在下不知鱼家家主还会骑马。”
鱼子文不耐烦地蹙了蹙眉:“鱼家家主还能上战场杀敌!”
乱世蛰伏,遇机便出。
逢昏君,便是小剑毒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逢明将,便是健马嘶鸣,披挂而行,征战沙场。
才是鱼家刺客。
她一直在蛰伏在等待,本来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一届不好不坏的家主,却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当她看到代未昭肆意行事,不计生死后果的模样时,她第一次觉得,好像那些致命的威胁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詹天化跟在身后,遥遥望着马背上看似瘦削无力的书生背影,道:“是!我只撺掇,却不跟着她去,因为我是唯一一个主战的枢密副使,还要忌惮上头的人,我要是没命了,这边塞的危局便更无人支撑!你呢!你是鱼家家主,你难道就不需要顾忌?”
鱼子文手中挥动的马鞭一滞,想起祖母的嘱咐。
“宝剑宁愿锈于匣,尚且可以重见天日,而倘若出匣,便不能不顾忌死于自己的锋芒。”
“鱼家的钱财本事,在无权无势的时候,就是小儿怀金于闹市,可一旦搅扰进朝堂风云,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和霍明玦是一个下场,千万要小心小心。”
眼前挡路的笨重的木车终于被拖开,鱼子文长喝一声,调转马头,纵马离詹天化而去。
----------
陆祁听到耳边的喧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府邸离街边虽近,但书房院子却是掩藏在回廊转折又转折之后的,这是能闹出多大的动静让书房里都听得见?
难道匈奴要割宣化的事情被闹出来了?
陆祁憋闷地坐在椅子里,望着外面春庭绿意融融,心里却气不打一处来,讥嘲地想。
邵伯谦也对这隐隐约约的吵闹感到不解,问自己的长随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长随摇摇头:“蓝玉去问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蓝玉进来一躬身,道:“是代未昭......”
陆祁从窝着的椅子里一个鱼打挺坐起来,也不知心念电转间想到了什么,问道:“代未昭干什么了?”
蓝玉抿抿嘴,犹犹豫豫地还是答道:“代未昭带着河中将军令去了河中军营。”
“不知怎么的,竟说服了河中的将士们听从她,跟着她去宣化了......现在外面是,河中百姓正在送行。”
上官瞻和方孟理对视一眼,眼睁睁就看着陆祁眼里的光越来越亮,仿佛死灰又猛地被点燃了一般。
蓝玉每说一句话,陆祁眼里的光就炽热几分。
一击掌朗笑时,剑眉星目竟恢复了少年时熠熠生辉的畅快模样:“对啊!对啊!原来如此!这将军令用得是地方!”
詹子迁大急:“陆祁陆祁!”
陆祁不理他,走到书架前,一抬手重新推开内室的门。
走了两步,上官瞻站在他身后,沉沉问道:“陆祁,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吧......我想辅佐你。”
陆祁脚步一顿。
上官瞻紧紧攥着手中折扇,指骨泛白:“我们现在要的是活下来,夺得势力,然后一切条件都具备了,才可以还天下百姓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眼下的伤亡不过是我们暂时的忍让,如果不能忍下去而失势,何以有我们追求的真正的全天下的太平?”
“你是我挑选的主君,我可以辅佐一个没头脑的傻缺,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却辅佐不了......一个被当朝太后除去的死人。”
都说得这么动情了,还不忘讽刺自己是傻缺。
陆祁苦笑着哼了一声,转过身来。
眼前的照夜明光铠的凌厉光泽仿佛渐渐又黯淡了下来。
-----------
风声呼啸。
初春的风还是有点冷的,尤其是纵马疾驰,掠过一阵劲风的时候。
就好像薄薄的刀片,一片片极尽寒凉地刮过人的脸似的。
在代未昭的带领下,河中的军队已经浩浩荡荡离城,在官道上挤挤挨挨地行军。
代未昭已经下了马,由其他人顶上,自己去换盔甲。
她是穿着常服上了马,能骑一段距离,可是毕竟经不住几日几夜的颠簸,不能不换了骑装再上马。
鲁阳奇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刚刚换过了骑装,牵着马步行跟上来的代未昭,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不能不承认代未昭从河中调兵是一个周全的决定,和宣化隔了几座城池相护,不至于因为守备空虚被乘乱而袭,可是到宣化到底是近的,短期内应当也能感到。
可是......
鲁阳奇皱眉看向代未昭:“你知不知道,你替这样多的人承担了他们想做而不敢的事,日后有什么谋算责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只能是你这无权无势的出头鸟。”
代未昭哈哈大笑:“我知道。”
“我还知道,鲁将军你这晋王殿下一系的人,这仗打完后,为了避免麻烦,一定会上奏折请罪,说是我鼓动军心,与忠心耿耿的晋王无关。”
鲁阳奇毛骨悚然,不明白与这女子相处不过半天,她是怎么将自己的立场决算看得清清楚楚的。
代未昭漫不经心地笑了:“这种事情经历多了,也就一回生二回熟了,无妨无妨。”
鲁阳奇又哼了一声,道:“纵然如此,你这河中守兵三万人,又能成什么事?”
代未昭偏了头一笑,一泓眼波笑得弯弯:“成不了什么事,鲁将军又为什么放任河中守军离开,还跟着我?”
鲁阳奇被说得一噎。
代未昭姿势娴熟地翻身上马,耸了耸肩,觉得这身臃肿宽大的盔甲委实让自己有些不适。
但也只好将就了。
真是怀念自己的照夜明光铠啊。
以闲适的姿态任马儿漫步颠簸,悠悠道:“鲁将军,打仗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险中求胜,唯有尽力搏命,没有人相助就没有人罢了。一回生二回熟,习惯就好。”
鲁阳奇摇摇头。
一回生二回熟一回生二回熟,这姑娘这么故作老成地说话,倒好像她真的经历了不少似的。
一阵风沙弥漫,代未昭抬手一揖,纵马疾驰而去。
鲁阳奇在猛然打旋挂起的尘埃里环顾蒙蒙四周,蓦地感到一阵苍凉。
无人相助,独自出征。
前有虎狼之师,后有风云诡谲,万里领孤军奋战,这样的境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觉得习惯啊。
-----------
眼前车马辚辚马蹄踏踏的声音交织。
代未昭控制着马匹的速度,在车马流里穿行。
心里已经迅速将宣化的地形过了一遍。
宣化是她的父亲霍老将军打下来的,她的大战打起来,早已远至祁连山,宣化不过是某些回朝称职叙功的时候必经的路线罢了。
好在她到底是记性好,还可以回忆一二。
虽然眼下的人手是令人沮丧的单薄,凭她多年作战的经验来看,也不是不可以以少胜多。
正在内心飞快地沉思谋算时,突然听到身后整齐的哒哒响动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回过头去看时,看到是一个带着面罩的人,面罩是很奇怪的狰狞鬼脸,她看身量猜出来是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来干什么?”
鱼子文最后挥一记鞭,追到代未昭身边:“我来与你同上战场。”
代未昭笑问:“你的武艺能当刺客,能上战场杀敌吗?”
鱼子文哼了一声:“三百年前摄政王盛璟仪,麾下将领鱼绛姝可知道?”
骄傲地一指自己:‘那是我鱼家祖先!“
代未昭愣了愣,蓦地想起百年前听人吹嘘过的什么陈年往事,会心哈哈大笑起来:“代未昭三生有幸,得与鱼将军的后人共战!”
-----------
年岁已久的照夜明光铠依然结实,在陆祁手上甲片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多年前的兵戈杀伐回归。
套上盔甲的过程很有些繁琐,陆祁在上官瞻沉默的注视下急切地套了半天,才终于把它套到了自己身上。
陆祁举起盔甲,用脑袋去凑盔甲,顺便盔甲下清俊的少年脸庞向着上官瞻咧开一个笑:“我知道,我们都想要的是海晏河清。”
“可是,我们本来要的就是保护自己的家国,仅仅为了所谓的宏大的目标,而放任那些百姓受苦,如此艰难牺牲赢得的盛世,真的是我们要的吗?”
上官瞻摇摇头:“我知道忍耐很难,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向来如此......”
陆祁套着盔甲,一面长揖:“上官卿,我意己决。我今日不会因为那几个百姓太少,而惜命放弃他们,明日纵只有你一人受难,我也不会惜命而放弃你。”
上官瞻神色一顿,问道:“纵然可能会流放穷山恶水,失去性命?”
陆祁答道:“亦往矣。”
上官瞻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看向方孟理:“我就说,怎么说这家伙都不会听的吧。”
方孟理也微微一笑,并没有在乎或者大惊小怪,手中毛笔在舆图上点上一个墨迹,回道:“那就,启动第二个方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