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未昭沉了脸色,缓缓应答:“太后庇佑,天下太平,有感而生将军令。这河中将军令,自然是要献给太后的。若是有幸能得太后青眼,亲献阶下,则是代未昭三生有幸。”
方子潺哈哈大笑,对这姑娘听得懂话外话很是满意,展袖做请:“城内设宴,晋王殿下,代姑娘,是否愿意赏光?”
既然到了这地步,架势俨然是不容拒绝,陆祁叹口气,斜倚在马车塌上手臂一拂:“去便是。”
见便是,去便是。
这种话,许多年来他不知道说了多少。
他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后来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亲王,除了有很多人向他跪拜,比之一个得宠的臣子,又好得到哪里去?
纵然是夺嫡争权,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其实他心知肚明,没有一个真正的谋权者会做出以身犯险这样的傻事,太后大抵也是早看出了他不是那块料,才放心把他赶出京城而不是如其他皇兄弟一样诛杀了事。
从前几个玩伴没有流露出要辅佐自己的意思,他便也好装作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向上官瞻交代了。
思忖半天,倒是把方子潺的絮絮叨叨的客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落得清闲不少。
方子潺见晋王殿下没有攀谈的兴致,也不觉无趣,狭长的眉眼滑过一丝笑意,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扳指,缓缓问道:“殿下和太后也是母子连心。殿下为太后开疆扩土,太后必然慈颜大悦,日后得见殿下归去长安,也是我等臣子之幸。”
陆祁一个机灵,应付道:“不敢当,这是陆祁分内之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詹子迁急忙截了过去:“方大人也知道殿下和太后是母子连心,既然是母子连心,便没有什么为太后办事的话,只要能护佑大楚太平足矣。”
詹子迁嘴上打着官腔,面上却是一副,我们和太后就是私下有交易,但是不告诉你的样子。
陆祁大为头痛。
太后一派的国戚是新兴势力,而会仙楼一派是多年来效忠于大楚的老臣子,在朝堂上平分秋色。
对一个只想战死沙场,要不然就混吃等死的闲王来说,得罪了太后固然麻烦,得罪了会仙楼也怪吓人的。
他可是哪一派都不想站!
但是方子潺已经哟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哈哈笑道:“是在下说错话了,晋王殿下少年英雄,又孝心可嘉,实在是我大楚之幸啊!”
陆祁隐形习惯了,猛一被比自己还有存在感的重臣夸奖,吓得鸡皮疙瘩都恨不得激起来。
才要把重复许多遍的谦辞说出口,詹子迁又开口了:“方大人说的是,晋王殿下实在是有当年武宗皇帝遗风。”
怎么能拿自己和武宗皇帝比呢!这简直是在骂自己要当皇帝啊!
陆祁眼睛瞪大。
你才有武宗皇帝遗风,你全家都有武宗皇帝遗风!
忙忙插话:“每一个陆姓子弟都......”
“这话说得是。”方子潺无视陆祁,继续夸赞,“当年武宗皇帝也是和匈奴定的三月三议和,结果其实是缓兵之计,议和没有半个月立即就又将失地夺了回来。”
詹子迁感慨道:“说起来,晋王殿下和武宗皇帝也是一样的英雄豪杰啊。”
这是什么话!
陆祁脸都快绿了。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得罪你们谁了吗,要这样夸我!
或许是方子潺见他脸色实在不好看,笑吟吟话题一转,又开始谈古:“说起武宗皇帝,我们中原这么多年来,像武宗皇帝的女子可不少啊。”
“从战国时的那位女公子,到华陵公主,越朝那位女摄政王,再到霍大将军......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大楚的女子倒也不一定能活得与男子不相上下。”
说起史来,众人话就多了,下面一众文官掂着袖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往来,兴致上来了还开始饮酒作诗。
经过一场言语屠杀,陆祁顾不得追究詹子迁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坑自己,松了口气,眼神就忍不住飘向和自己一样躺在榻上看戏的代未昭。
只见她之前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笑出声来,仿佛在看什么好戏。
到了这个时候来谈古论今,倒是一副兴致缺缺,垂眸看着坐塌上的云锦纹饰,听不下去的样子。
陆祁突然就乐了。
眼下众人喧喧嚷嚷,言语中都是恭维,一个接一个的典故抛过来抛过去,都记着方子潺方大人,倒总算如他所愿没太注意他。
他坐在高处的正席,代未昭因为受了伤行动不便,便被安排在他左手边,也折腾出一个塌来。
陆祁百无聊赖间,不知怎么的就将目光滑向了代未昭受伤的手。
那是一双纤长的手,白净细腻,骨肉匀称,没有一点习武之人惯常见的厚茧子,仿佛该是一双掂惯了绣花针和书卷的手。
但是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那双手有怎样神奇的力量。
是挺神奇的......
陆祁想着她用这只手高举着手中的河中将军令,给所有人指出一条路,一袭素衣纵马出城的模样。
想着她在沮渠无讳最得意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拔出山上树,那一刹那仿佛百年耻辱都被洗涤殆尽。
想着想着,陆祁就想起代未昭因为拔出那棵树导致的愚蠢至极的伤,目光渐渐转到代未昭的小臂上。
那小臂应该是健美的,然而此刻被包裹在白色的干净纱布里,隔着硬木板,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个纤长的轮廓。
两条小臂都端端正正地被吊在胸前,只露出纤长白腻的指节,仿佛是主人正在肃重地洗耳恭听着种种谈论。
然而当再转过眼看那指尖在避开众人的角落里乱扣,才会恍然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在场只有两个塌,代未昭又是一场战役的功臣,因此她坐的离陆祁极近,那在空中胡乱轮转的指尖就好像是在陆祁膝头一样,使他不知怎么的,很想悄悄地,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伸出手去触碰一下那神奇的手指。
方子潺抬起手中酒杯一拱:“不知詹将军对御史台的人选怎么看?”
陆祁将两只手也塞进自己的袖子里揣着,学代未昭的样子坐着,突然摸到一个潮湿的纸包裹,是自己下马车的时候,背着鲁阳奇神不知鬼不觉顺出来的。
于是背着众人,在一片觥筹交错里,窸窸窣窣悄悄在袖子里解开了那个纸包裹。
摸到一个鼓鼓囊囊的花生,用手捻着搓开,往前悄悄探了探,递到代未昭手上。
鲁阳奇举杯敬酒:“说起来方大人是出自清河方家吧?百年前四世三公,好世家啊!”
方子潺哈哈大笑:“承蒙鲁将军抬举!”
代未昭的乱摆的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她脑袋不动,只是斜着眼觑过去,看见是一个褐色的小东西,然后一阵让人微醺的酒香和着卤料的香飘飘荡荡而来。
代未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接着垂着眼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用两根手指捻了过来。
头微微低下来,举起上臂,用袖子掩着,悄无声息地摁到了自己嘴里。
陆祁看经鲁阳奇吩咐的,满碟子为他特意准备的清淡饮食看得正烦躁,见有人跟自己一起吃卤花生,大喜,又乐此不疲地从袖子里摸到一颗花生捻开了,塞到代未昭的手里。
一面剥开了给自己吃。
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用袖子做掩护,正吃得高兴,突然冷不丁听到有人问。
“你说是不是啊?殿下。”
陆祁吓得手一抖,花生壳猛然袖子里晃荡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霍然差点从凳子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身子晃一晃坐定了,干咳一声,道:“是,是啊。”
鲁阳奇哼了一声:“只盼着殿下是真的听进去了。”
陆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听进去去了,鲁将军说得在理,当真是让人受教。”
话音刚落,就听见噗的一声,詹子迁猛地将一口酒呛了出来,然后仿佛被辣到了喉咙一般剧烈地咳嗽。
脸涨得通红,面上还带着隐隐可见的惨烈笑意。
陆祁莫名的挠挠脑袋,觉得詹子迁今天很是不正常,于是绕过他向鲁阳奇敬酒:“鲁将军教训得在理,不知陆祁该如何做才是?”
鲁阳奇哼道:“我就知道殿下没有听进心里去!看看方大人真是孝顺,加冠也不过几年,孩子都三岁了,依末将看,殿下也快加冠了,这加冠后,该赶紧将亲事办了才好!”
陆祁噗一声,和詹子迁一并吭哧吭哧呛得满脸通红。
而方子潺还在边上煽风点火:“方才臣听鲁将军问起殿下可有中意的人,殿下还说鲁将军说得在理,看样子是有了?”
有什么呀!你们这些佞臣!
陆祁在心里急得跳脚。
尴尬地拱拱手,花生壳在袖子里乒乒乓乓,他只好小心翼翼的将袖子平举到眉前,坐在榻上瓮声瓮气地答道:“匈奴不......”
话还没说完,在场突然有人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