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拜见晋王殿下。”
陆祁不敢拿出亲王的威严,执小辈礼:“不敢不敢,恕陆祁有伤在身,不能远迎,诸位快快请起。”
倒还真是谦和。
几个臣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对从前没怎么见过的晋王殿下生出一些好感来。
秦凤路监粮官宋尧臣恭恭敬敬含笑道:“我等本来想相助肃州,顾忌着百姓民生无能为力,还是倚仗了晋王殿下的赤子之心啊。”
陆祁冷汗涔涔,知道当年几个皇兄被诛杀之前,也是被夸赞了赤子之心的。
赤不赤子的他不知道,命不久矣倒可能是真的。
来的大多是太后一派的人,会仙楼的人因为这个误会各种看他不顺眼。
等回了长安,太后要弄死这个有异心的亲王不说,会仙楼只怕也不会放过他。
两面夹击,进退维谷,腹背受敌,两肋插刀......
不对,后面那个词好像用得有问题。
不读书的晋王殿下想了半天,没想出有什么问题。
只是愁眉苦脸地将手伸进袖子里,悄悄又捻了一颗花生,颤巍巍递给了代未昭。
代未昭没想到陆祁到这关头还想着给自己递花生,有些好笑。
她夹在五皇子和太子之间许多年,自从远赴边关以后,人心易变,漩涡诡谲,形形色色的权谋斗争不知见了多少。
此时冷眼旁观,早就隐隐约约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见陆祁给她递了花生,吃人嘴短,加之于心不忍,压低了嗓子出声提醒:“这可不是个误会。”
陆祁一愣。
代未昭端着手坐在那里,头一次显出了些谋士的样子,低垂着眼睫嘴唇微动:“误会会让枢密使亲自出面吗?”
陆祁一面敬酒一面悄声答道:“太后不会想出兵的。”
代未昭摇摇头:“若是这些人向太后请命呢?”
陆祁瞠目结舌:“这不可能。”
让这些急于保命的官员向太后请命出兵,除非是他们都疯了。
代未昭也在思忖。
她对于言语形势的揣度极其敏锐,猜测这些官员是自认为奉了上意请命,但是为什么他们会自认为奉了上意,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但是反正她不是陆祁,倒并不着急想不想得明白。
现在两人暂且都保住了小命,就是万幸。
陆祁也稍稍安下心来,举酒试探道:“几位心系社稷民生,有心领兵相助,陆祁感佩,说起来忧心家国,这世上只怕无出有几位大人之右者。”
宋监粮官笑了一声,恭维道:“不敢,若说心系社稷,还有谁比得上太后啊。”
“若不是太后,只怕现在肃州的百姓已经落入虎口了!”
“是啊,我们也不过是感慕太后的忧国忧民罢了。”
也有冷眼看着的譬如枢密使邱云霖,抱着臂在边上乱哼哼了两声。
陆祁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正是了。”
又嘶了一声,继续道:“但若是没有几位大人鼎力相助,太后也不会安心出兵肃州嘛。”
几位大人面露愧意又有几分嘚瑟。
还没有说什么话,方孟理一抿薄唇轻轻笑了一声,向詹子迁摆了摆手。
詹子迁会意,懒得再逗陆祁,索性直接将谜底抖了出来,也免了他乱猜:“都有功劳都有功劳,就是说起这一力促成,还是多亏了上官瞻。”
几位大人一时憋住了,要说什么又不可说的样子,只是一味地应答道是。
陆祁却刹那间雷电劈中天灵盖般明白过来。
太后的那边没有慈颜大怒,反而放任那么多官员前来拜见,想必是认为晋王殿下是为自己出兵的。
也就是说太后是下了出兵的懿旨的。
太后出兵只能是迫于舆论,以及朝廷上诸多势力的翻覆。
而这些官员前来拜见,只怕也认为晋王出兵是奉了太后的旨。
那么只需要让这些官员早早地认为太后是要出兵肃州的,他们向来惯会揣摩上意的,自然少不了请旨跟一波风,好博得太后欢心。
太后那边见舆论如此,再加上边塞的匈奴的确做得过了头,便会真的下了懿旨。
这倒符合了官员们最初收到的对于太后出兵肃州的揣测,自然大喜自己蒙对了。
而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又在会仙楼和太后之间两边倒的他们来说,跑的最快的晋王殿下,使他们只用动动嘴皮子而不必有所损伤,倒是乐于结交这个似乎看起来靠上了大树的亲王。
至于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些,本来他不甚明了,此时一经詹子迁点破,便云开日出起来。
是......上官瞻。
不如说,是方孟理,詹子迁,上官瞻,或许还有邵伯谦,是他这么多年的狐朋狗友们。
太后一直将他的朋友们当做酒肉朋友,觉得他们大多权势不大,不甚提防,却没有想到,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陆祁轻声问道:“上官瞻在哪里?”
代未昭也意识到什么,举到嘴边的酒杯一顿,神色莫名。
纤长的睫毛遮挡了她的眼底波澜,使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却仿佛蕴着深重的前尘。
只有坐在身边的陆祁一个人觉察到了,一时被那猛然间从身上迸发出的怅惘惊到了,犹疑着看过去。
一向敏锐的代未昭竟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
良久才抽回神思,转头一刹对上陆祁的目光,眨眨眼。
陆祁问道:“你在想什么?”
代未昭摇摇头,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果酒喝起来像水一般,惹得她嫌弃地皱了皱眉答道:“......没。”
陆祁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代未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鲁阳奇听到动静差点一蹦三尺高,一时也顾不得他是晋王殿下了,压低了嗓子凑过来,问:“你走什么?怎么走?你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陆祁假装没听见,呼哨一声。
只听见嘚嘚哒哒的马蹄响动,众人纷纷转过头去诧异地看着。
一匹马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院子口!
陆祁哈哈大笑,撑着两条伤腿,缓慢地走了两步,扶着马的鬃毛,对着马耳语两句,竟翻身上了马!
鲁阳奇吓得不行,简直就要高声喊护驾了。
但是眼看着陆祁上了马,就要纵马疾驰而去,一时也无可奈何,只能站在原地跌足叹息。
又不禁拿眼瞪着詹子迁。
你们这些狐朋狗友,倒是想想办法啊!
谁知詹子迁比之陆祁有过之而不及,一拍腿站起来,向众人团团一揖一一拜别。
完了向詹天化意思意思辞行,回头让陆祁等等他。
谁知陆祁是没法等他了。
一条腿踏上马鞍,另一条腿翻身上马,纵然受了伤,身形依然是让河中少女倾慕的矫健,此时也格外挺得直些,更显得俊美。
只是正往马背上横过去时,马微微抖了抖鬃毛。
陆祁身子僵在了半空中,若是他行动迅速的时候,倒对这等小动静不放在眼里,可现在他的腿伤了,一时上马是翻不动了,下马伤腿又无力,撑不住马镫。
于是维持着这个动作僵在了半空中,僵着僵着......
......噗通一下又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代未昭倚着马车壁,看着窗外一路飞驰而过,颠颠簸簸的风景。
在经历了长达两天的奔波后,又将肃州百姓一路在各州县分配救济,陆祁躺在马车塌上,一路上詹子迁时时掀开车帘进来,跨马扬鞭嘲笑。
一路逼近河中,当詹子迁再掀开车帘的时候,差点被陆祁挠了一脸,他急忙闪开,嘻嘻笑道:“腿脚不行了,爪子倒还是挺快的哈。”
陆祁呸一声:“爷爷总有腿脚好的那天,那时有种你别躲!”
詹子迁哈哈大笑:“不躲不躲,就怕你腿脚好了,肾也不好,仍旧是打不过我!”
代未昭面无表情地眼睁睁看着突然开了黄腔。
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淡定。
毕竟许多年前那些当兵的小兔崽子,背着自己只怕荤话说得比这个厉害多了。
詹子迁放下车帘,没一刻又掀开来,笑嘻嘻道:“外面有一队行脚商人,说是要托殿下的照拂。”
陆祁差点又炸毛:“孤这是镖队吗!说照拂就照拂!让他们蹭别人的车队去。”
心里嘟囔,他堂堂一个晋王,纵然要蹭车队,也不用跟他说啊。
不然他亲口答应了多没面子。
突然清凌凌一声插入耳畔,带着些微嘲讽的意味:“晋王殿下这等冷漠之人,真是世所罕见,可一点不像是所谓带兵赴边关之人啊。”
陆祁神色警然一顿,呼啦一下掀开了马车帘。
代未昭眯着眼猛然逆光看去。
黄沙漫天的官道上,一个人穿着书生袍子逆光而立,背上背着一个斗笠,袍子泛黄,斗笠带沙,只除了发髻仍是一丝不苟地用白玉簪别着,风尘仆仆,一身狼狈。
偏生此人还丝毫不觉,捏着一柄折扇在风沙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姿态倒是如瘦梅孤鹤,端得风雅。然而就是从那扇面被撕了大半的折扇,也能看出此人一路历经风霜,只怕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陆祁哼了一声:“那也比上官大人说着不肯远赴边关,却四处奔波游说来得好。”
上官瞻折扇一合,向前一指:“某一旦游说便能成功,可晋王殿下总能自己玩脱。”
陆祁呵一声,跳下马车。
这次出于义愤的力量,他竟没有再将自己摔到地上,几步走到上官瞻身边,一把将他往下撂倒。
詹子迁本要上前助战,一扭头看见代未昭神色怔忪,不由得问道:“代姑娘在想什么?”
代未昭摇摇头苍然一笑,本来不欲作答,思忖片刻却轻轻慢慢地开了口:“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似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