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未昭当先领着分配剩下的肃州百姓回河中去。
她一匹马骑得最快,跑在前面,刚刚到了熟悉的城门下,就看见门口摆着一排大缸,缸后站着一排排灰衣的家丁。
一阵阵的米饭香气正从缸里飘出来,米汤泛着清清透透的浆白色,一个大饭勺舀起来,淅淅沥沥还很有几分浓稠。
有人拿一对长筷子插到缸里一一试验,发现筷子没有倒,喝一声:“好。”
就又拿着去测下一缸。
有人好奇凑过去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呀?”
看热闹的人接口答道:“是代家。”
“代家怎么了?”
“你家儿子没上战场吗?”有人顺嘴答道,“河中出兵,有肃州百姓要搬迁到我们这里来,代家这是在城门口给饥民送粮食!”
“说起来,代家老爷子也真是好心,人家发粥都是做做样子,他还要立根筷子,看粥熬得够不够浓稠,不浓稠就要加了米重熬呢!”
“是啊,是啊,代老爷子确实是个好心人。”
“能在代家做事,是福分啊。”
代朝云安插进去的人乖觉,闻言急忙凑热闹,将代朝云吩咐他的话说出来:“那代未昭只知道带我们的儿郎去送命,却不知道日后这些难民到了河中怎么安置,说起来,肃州如何,却又与我们河中何干!”
代未昭混在人群中正高高兴兴地看热闹,猛然发现自己躺着也被点到了名,一时竟摸不着头脑,无言相对。
只听那人在一片抱怨声中继续道:“没关系,我们代家的当家的说了,这些难民,我们一定会帮忙官府好好安置的!”
代未昭眉一挑,脸埋在斗篷阴影里,出声问道:“你们代家有什么办法安置?”
那人一愣,怔了怔。
他只听代朝云吩咐了要说代未昭的不是,说代家会帮忙安置的大义,又说要说清楚这一切和代未昭无关,可没听她说要如何安置啊。
只能佯装不满,挥了挥手虚张声势:“这是你等平民能知道的吗?当然是看官府和代家当家的商议了!”
说着不敢看代未昭,低下头去做出气哼哼的样子盛稀饭。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披着斗篷转身不知往哪里去了。
代未昭骑马绕回城北,没想到难民们虽然走得慢,经历了几天的休整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等她出现在城北时,他们已经涌涌跟了上来。
而河中知府程叔清也已经带着人在城门口迎接。
他对于代未昭的行为似乎颇有微词,但是碍于代未昭的行为天然具有道德优势,一时倒是不好说什么,只是一拱手恭迎晋王。
又拍拍手走到代未昭的身前,微微低头的瞬间带着嘲讽的意味压着嗓子道:“代姑娘好英雄啊,有能耐将肃州百姓千里迢迢带回来,想必也有办法安置他们吧。”
代未昭点点头:“是。”
程知府愣了愣,他说这话的本意是想嘲讽代未昭,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认了,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只是哼哼了两声,转身欲走。
却听见清清亮亮的女声自身后传来:“自然有办法安置的。”
啥?
程知府疑惑的转过了头。
这不是在认输吗?
代未昭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程知府,道:“城东有荒地三百亩,不知道程知府觉得够不够用?”
鱼子文在旁边听见了,瞠目结舌:“你你你,你竟......”
代未昭哈哈一笑,扬声道:“诸位,城郊有荒地三百亩,诸位可愿意前往住下,从此开荒开辟土,在河中安顿下来!”
身后乌泱泱一片人静了一下,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代未昭不管程知府,又道:“那大家先随我到西门去,喝点稀饭热乎热乎,再返回西郊!”
代家:.......
于是由她当先,大队人马直奔西城门。
代家的人早已守在那里,手持着汤勺举着碗。
当然,代朝云的人混在其中,也没忘了在城中宣传一下代未昭是如何造了孽,将这样大的麻烦带到了河中来。
于是河中的人都含着有些敌意的眼神围观着这批人狼吞虎咽着他们的粮食,一时有些愤懑。
“你们都是从肃州来的吗?”
“四啊......”
“我们河中是个小地方,只怕容不下你们肃州这么多人呢。”
“无咬紧,鹅们吃哭耐脑,还有带哭娘......办......鹅.......们......”
一个肃州人艰难地一遍咽下嘴里的食物,一面忙里偷闲狂咽着作答回答。
河中百姓一脸懵,只好继续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鹅不会抢泥饭的!”
这明显是无法交流了,河中人只好缩回脑袋,继续用苦大仇深的眼神看着他们吃饭。
吃了半天,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高喝:“吃完的人随我来!”
这一声高亮的呼和似乎有些耳熟,河中人抬头看时,才意识到原来是许久不见的代未昭。
于是有因为开酒楼认识的人纷纷出言问道:“代姑娘!”
“代姑娘!”
”代姑娘,你可打算怎么安置这些人啊!”
还有贪嘴的问道:“代姑娘,你一走以后,就吩咐风月楼的褚厨子一天只做一道菜,到底什么时候做啊,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还蹬着吃呢!”
饶是众人不太高兴,听了他这话,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平头百姓可没你这么贪嘴啊!”
“你这是在怪代姑娘让你吃少了?老三,这可不行啊!”
代未昭丝毫没恼,在马上向众人温声含笑:“远来是客,自然是要安置妥当的,我在西城郊安置了三百亩地,这些百姓都会去那里开荒种粮。”
经她这么一说,河中人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见代未昭脸上又浮现出笑容,缓缓道:“至于酒楼,原先我们没有帮手,只好暂且请江老板的人来打个下手,可还是简陋至极,实在不够,因此才只让褚厨子做一样菜,可是如今既然......”
伸手一指向身后众人:“有了这么多人,河中的酒楼自然是可以开起来的了!”
在众人短暂怔愣后的欢呼里,代未昭继续扬声道:“从明日起,风月楼会每日供应五桌好菜!不论平民权贵,随机由大厨褚无竹派给诸位!”
美食可以使人忘却一切不快和烦恼。
肃州百姓哼哧哼哧开荒干的起劲,朝廷只需稍稍拨些粮食供他们撑过半年即可,压根没有给河中带来多少烦扰。
漂亮年幼一些的便到风月楼来打下手,都是历经了磨难会来事的机灵人,得了安身之所也不敢闹腾,一举博得了河中上上下下的喜爱,再加上正是随着他们的到来使得河中人终于都有了吃到美食的机会,远来是客这句话倒真的落实了下来。
整个河中都在传,少年亲王和美貌女商带兵出征,夺失地,杀气焰,一路相送楚人回中原的故事。
说书人的故事里里代未昭一呼百应,戴孝出兵,英姿飒爽,话本流传中代未昭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半年前买好了荒地,一步算计百步筹谋,将肃州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博得了天下威名。
“砰”的一声。
代朝云柳眉倒竖,站在自家香粉胭脂的店铺楼上指着对面风月楼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她倒是好算计!”
轻呵一声:“她是早就算得明明白白!怨不得她要买鱼家的荒地,怨不得她要盘弄什么酒楼!”
荒地之所以卖得便宜,本是因为开荒辟土都要人力,这是一笔不小的成本,可是这下好了,肃州遭难,就有了现成的人来给她开荒。
这还不算,这人力本是要花钱雇的,但是是难民,朝廷就不能坐视不理,有人给地就算了,粮不能也扣扣巴巴的,于是就要运粮过来给难民们,这下连粮草都给代未昭省了。
可是拗不过不管怎么样,地是她代未昭的!
肃州的百姓种出来粮食,年底自然还要交一些给她,肃州的百姓自然已经是庆幸得不得了还有地可种,可代未昭却是白白地得了粮食!
若是代朝云知道这是代未昭向鱼子文借钱买来的地,相当于只用一年的粮草还给鱼子文,日后只需高枕坐等收租,只怕更要活活气死。
“这个......奸商!”
代朝云很不想夸代未昭,可还是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奸商来夸奖她。
代夕颜坐在旁边,瘪着嘴问道:“姐姐,怎么办啊!她肯定又要欺负我们了!”
代朝云冷笑一声,缓缓道:“不要紧......”
“她不过是一个斗升小民,越是跳得厉害,就越容易被朝廷盯上。这样胡作非为,朝廷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一辆马车缓缓而来,仪仗并不盛大,但凭那琉璃在风中碰撞出的清脆声响,凭那车帘的锦绣绸缎,华美无匹,凭那高大的骏马,鎏金的车辕,也可以看出来马车身份之贵重,非常人所能拥有。
代朝云脸色一白。
她纵然因受疼宠而跋扈,却也不是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架势绝对不是贵人要对代未昭下手了,而是......
请。
接着宫廷深帷特有的黄门尖细的嗓音传来:“太后懿旨,宣,代氏未昭,前来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