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礼乐之声鸣响,回荡在层层叠阙之间恢弘壮阔的九重台阶的大殿上。
代未昭向陆祁和上官瞻两人微一躬身作别,白色深衣展开,她站在狭窄甬道里,躬身低头,脊背挺直,像一柄前倾的剑。
接着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陆祁哎了一声,情不自禁就抬足追上前了两步,上官瞻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代未昭的身影,下垂的手臂却一抬,拦住了。
陆祁站在原地,脸色肃然,盯着那无功无名,干净利落的一身白衣许久,直到她消失在甬道折角处深深的尽头,才收回了目光,和上官瞻向回走去。
陆祁道:“太后远在长安,如何能听闻各地群臣呼声?”
这是在宫中,不宜说得太明白,上官瞻微微一笑,只是点了点头。
陆祁心领神会,两人缓缓穿过甬道,忽而听闻一声长长的叹息。
陆祁面上闪过一丝疑惑,看了上官瞻一眼,却见他也轻轻咦了一声,快步走到巷口,看向广阔的宫门前的平地。
早朝散了,一众群臣正在直趋而出。
老臣子们挤挤挨挨的皱纹里夹着深重的义愤填膺,整个朝堂上的人仿佛都笼罩着深重的忧虑,但是在上官瞻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最熟悉不过的就是会仙楼那群老东西,因此冷眼旁观过去,将众人眉梢眼底那些神色尽数收纳。
那群文臣里的悲愤里,仿佛倒有些不可言说的暗暗窃喜似的。
他冲陆祁使个眼色让他闪开,避了人走到一个太后手底下并不十分得宠的小臣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俯身下来时说出的话,却并不见亲昵:“库大人,这喜笑颜开的,是要干什么啊?”
库染茹吓得一抖,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了上官瞻一眼,强笑道:“四,四公子......”
上官瞻带笑婉转嗯了一身。
库染茹低声赶紧道:“方才大朝会,说是要让匈奴进京议、议和。”
饶是早就想到了眼下这个局面,上官瞻还是不禁瞳孔收缩。
耳边嗡的一声猛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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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议和之事,如何呀?”
代未昭微微一笑,神态自若,绝看不出来任何不满的痕迹:“打仗嘛,打来打去,无非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边塞百姓苦于征战已久,某看着他们,也是极为不忍。太后不慕虚名,还天下百姓太平,代某心生感佩。”
太后轻轻嗤了一声,缓缓搅动着手里的燕窝,有些嫌恶地发现燕窝里竟然有一根毛没有挑干净,遂随手搁在一边,摆了摆手让宫女撤下去。
紫金案几上的缠枝莲碧碗里盛着香甜的燕窝,绞缠着津津亮色,散发出清淡的冰糖气息,宫女却只觉胃一阵收缩,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悲伤恐惧。
只怕又有一个人要被活活饿死在这深宫高墙里了。
太后不在意一个小小的宫女在想什么,一味地饶有兴趣地盯着台阶下神态仿佛极谦恭的少女,细细地打量着她如柳黛眉,似水秋波,突然内心涌起一阵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来的不屑来,朱唇轻启:“你们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一个个的都在哀家面前谄媚,哀家不需要你们这些巧言令色的,你带兵远赴边关,眼看着就要将北凉的人打趴下,却叫哀家议了和,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不满?”
代未昭一叩首,从从容容回答道:“有。”
太后心里一惊。
往常她这样摆出了明察秋毫的样子,台阶下的臣子只会连连发誓自己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这次这个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了。
大袖一摆,好气又好笑:“有什么不满?说来哀家听听!”
代未昭的脊背依然是谦卑的,此刻却看着刺眼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太后成全了天下万古不枯,却未能成全某一将功成。”
原来是计较功名。
太后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抬眸道:“你倒是有趣。”
代未昭神色未变。
太后在台阶上缓缓踱了两步。
计较功名好,计较功名,就有欲望,有欲望的人,就是可以拿捏的人。
太后捏着袖子看向代未昭,虽然看她这青春少艾的模样,总是有些不满的,但是却有隐隐约约有了窥见自己许多年前旧模样的错觉。
松开袖子,九层叠纱的广袖飘飘落将下来:“天下人都骂哀家是毒妇,你却说哀家成全了天下人的太平?”
代未昭伏地道:“正是,议和大计虽然未必体面,却是全乎天下性命。因此依代某看来,太后才是不惜一己之虚名,能为天下开辟盛世的人。”
太后眯了眯眼睛,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她不耐烦听,但是后面的话却是戳到她的心里去了。
为天下开辟盛世。
做一个比先帝更优秀的统治者。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野心。
轻笑了一声,道:“既然你觉得哀家能开辟太平盛世,为何又嫌哀家妨碍了你的功名?”
代未昭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牌,双手捧上,道:“早想投诚于太后这样的人,只是天下对女子过苛,苦于没有门路罢了。”
将军令。
太后盯着那枚将军令看了半天,突然仰首纵声大笑起来。
几步走下台阶,从代未昭手上接过那枚将军令,俯身缓缓道:“你是个聪明人。”
代未昭叩首,抬眸看着太后大袖一挥让她退下,躬身后退出了门。
四月里春寒料峭,风像薄刀子从殿门前一旋而过,扯开步子走时,背后竟惊觉已是一片沁凉。
朝阳徐徐升起,给汉白玉的台阶镀上一层温润的金光。
春风带着新鲜的潮湿气息,吹拂着大殿下的幡旗,大臣们的袖子在风中鼓动着一阵阵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随着礼仪官的指令,殿下群臣伏跪在地,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荡着太后案头的酒水波动。
太后垂着眼皮看着群臣俯首,透过身前天子的冠冕缝隙遥遥看见北凉使臣健步而入,单膝跪地行礼。
天子正年轻,但是雍容仪态却不缺,端坐在龙椅上唤起。
北凉使臣顿了顿。
气氛一时僵硬。
太后慵懒一笑,提声道:“起来吧。”
北凉使臣这才起身。
这一出闹得殿下几个臣子纷纷交换眼神,忠于大楚的会仙楼一派的臣子都有些愤懑不平。
但是在本能大获全胜追击的时候,答应了匈奴人的议和请求,这件事本身就够让他们愤懑不平的了,照样是应了下来,于是压抑着神色继续在心里暗暗谋划自己的权势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