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旨下去,轻飘飘就将代未昭从最危险的前方调离,以劳苦功高之名,送到了江南温软柔靡之地接着做生意。
代未昭掩嘴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颜朔雪被她想办法塞给了陆祁,这孩子在她这里磋磨了这么久,是时候改换宗碟上上战场历练一下了。
颜朔雪本来是不肯改头换面的,怕背叛祖宗,这孩子又轴又犟,代未昭好说歹说,劝他先上战场建功立业再恢复本名,才把他打发走。
杨探儿还是太小,这也是一个有心气的,差点大半夜就跟着送颜朔雪的车队一起跑了,最后还是被代未昭强行留了下来。
杨探儿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代将军,您就在这儿呆着了吗?”
“这儿有什么不好的吗?”代未昭摇着团扇,缩在摇椅上,哈欠连天,“挺适合养老的。”
杨探儿皱眉,仿佛对眼前这个人只想养老感到不解:“你就只想养老了吗?”
“对啊。”代未昭打量着杨探儿皱巴巴的眉头,哈哈大笑起来,“总比没命好。”
杨探儿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没命算什么呢?再说,上战场何至于就没命呢?”
代未昭这次就不答话了,只一味地摇着她那小扇子闭目养神。
杨探儿见她不语,便也只好瞪着眼,百无聊耐地托腮看着榕树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半响,自言自语道:“晋王怎么样了呢?”
代未昭手中团扇微不可查地一顿,过了一会儿又摇了起来,顺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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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正在长安的宫城里枯坐着,目光游离于人群之外。
几个月过去了,匈汉战事渐渐停息了下来,太后懿旨批下,匈奴派遣使者进京和谈,风雨仿佛骤然平息下来。
长安城上上下下透着一无所知的太平,百姓点灯赏花,花朝节后,匈奴进京,太后摆宴,大宴群臣。
水袖纷纷舞满庭嫣红仿佛落英,兽首紫金炉熏香在大殿的各个角落袅袅。
羊肉烤得滋滋冒油,撒了香料和雪白的细盐后炙出深褐的肉色,羊腿带着膻香袅袅飘出炭火的烟来。桌上堆叠着摆成塔状的枣,环绕着用蜜和油调出来,经炉火细细煨过了的饼子和馓子。乳猪整只地烤熟了,泛着果焦的成熟色泽,躺在看盘上。
宴请他国使臣,本应在最高级别的集英殿,但为表示对匈奴人的轻蔑,将宴会设在了小殿垂拱殿,匈奴人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臣子们因为表达了对蛮夷的不屑也都挺高兴,大家皆大欢喜。
当然,按太后的意思,为了震慑夷狄,还是要将高规格的宴饮展示出来。
三盏酒转过,这才上了正菜,是爆肉和咸豆酱伴白肉。
牛肉片成片,锅里放入酱油葱姜蒜,爆开了加入辣椒籽,翻炒出热辣的香气,腾的一下在火光里晕开激烈凶猛的气息。
白肉在锅里煮沸了,沾着黄豆的酱料,散发出纯天然的烹煮出来的肉的浓香,这年头在寻常百姓家里是难得了,在宫内尚属寻常。
上官瞻看着这比寻常国宴要高端不少的礼遇,捏捏眉心,沉沉叹了口气。
自古没有将匈奴人大张旗鼓接进京城的道理,就是怕他们记下路线,这位太后做了。
也没有以如此高的规格接待匈奴的道理,就是怕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动了贼心,而这位太后也这样做了。
眼看着筵席上倒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水袖舞动之间一阵阵饭菜酒肉的香气,上官瞻却莫名地觉得心里一阵阵的不安,可是这不安究竟来自哪里,他也说不清楚。
想起代未昭走的时候,他放马跑了几公里去送她,终于追上了,代未昭夹在太后的人马里含着笑意看着他,努努嘴道:“你喜欢霍将军,可别学她冒冒失失的呀。”
他那时为结交了一个英雄豪杰,心中欢喜,没有注意到代未昭仿佛是敏锐地看出了什么,在暗示自己,现在百无聊耐中却想起来了。
暗示什么呢?
霍将军最冒失的那一次,无疑也就是那次千里归朝,那时是五皇子蓄意在殿上埋伏下大批人马......
陆祁想着殿上,就不经意地注意到了大殿后的动静,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声音。
来自大殿屏风后的,刀剑摩擦的声音。弓上弦,剑出鞘,铁器沙沙,杀意盈然。
谁!
陆祁悚然一惊,同时不失兴奋地想起来,这大约就是大楚真正的反击与伏笔了,把匈奴的高级官员在谈判过程中尽数斩杀于此,这对匈奴来说无疑是一种疯狂的挫伤!
但是又仿佛有哪里不对,因为凭一个武将的直觉判断,这箭,仿佛并不是奔着匈奴的方向去的。
陆祁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来不及多想,一把就拔出了佩剑。
在刺耳的铁器摩擦的唰的一声中,同时传来一声箭啸!
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百官为之变色。
似乎就是在箭离弦的那一瞬间,陆祁就已经闻声而动。待到箭奔突到他头顶上时,他举起手中佩剑一拦,钉的一声,箭矢在空中被拦腰折断,分成整整齐齐的两截就坠落下来!
是冲着晋王殿下去的!
太后敛衽起身,很明显不知道殿下伏兵的事情,柳眉倒竖,急急忙忙往后殿避去。
她身后的太监吊着嗓子,吓得音腔都变了调,颤巍巍呼喝道:“来人!来人哪!黄将军!”
殿下的士兵也急忙忙齐声道:“保护太后!”
便要冲上殿来。
突然屏风后传来一声沉稳醇厚的声音,在一众人仰马翻的惊呼里显得格外悠闲:“还不快去保护圣上!”
太后站在原地,声音有些扭曲:“詹将军,你这是何意?”
詹天佑大步流星走进大殿,仿佛是刚刚接到什么消息千里奔驰而来,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但是看上去却安稳平静得很:“臣,秦凤路副枢密使,前来勤王。”
勤王!
诸臣皆是大惊。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外面箭矢纷纷,在远处的城墙上宫门上落下,倒好像冬天里的雪落下一样,发出窸窸窣窣的寂寞声响,竟没能在僵直的死水里激出一点声音。
整个大殿上,沉寂如死水。
陆祁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詹枢密副使,你这是何意?”
詹天佑深深望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望着殿上道:“臣,前来勤王。”
大楚的吉祥物,天子,此刻正高坐于堂上,俊秀的脸庞埋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是在太后愤怒质疑甚至有几分恐惧的眼神里,他缓缓勾起了嘴角:“枢密副使来了,快请。”
闵国公侧头看向李翰林,悄声说出了他自詹天佑闯入殿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会仙楼勤王,你们,请动了詹天佑那个硬骨头了?”
李翰林也有些困惑,挠了挠鼻头:“没有啊,那蛮子一闹起来就是天翻地覆,当年京城哪个不怕他这大老粗?我们哪里敢跟那个蛮子联系啊。”
管国公沉思良久:“莫非是陛下,请动了詹天佑?”
李翰林颔首:“我觉得有可能,詹天佑那蛮子向来不服我会仙楼管教,只是功勋卓著,太后又看重他。可詹天佑一向忠诚大楚,未必服从太后呀。”
闵国公不语。
管国公倒是放心了半截的样子:“如此说来,詹天佑是看在天子的面子上来的,看陛下这反应倒也是说得通。”
李翰林点点头,目光里流露出些许阴损之色:“日后事成,再想办法将詹天佑干掉就是,眼下倒不失为我会仙楼强有力的援军啊。”
话音刚落,詹天佑从容不迫一挥手,外面竟呼啦啦涌进了一群士兵,将大殿里的群臣团团围住了!
太后站在原地没有走动,但是就只是看见了这一大团人马,已经惊得向后一跌,差点坐在地上,幸而有后面的黄门扶住了。
是御林军来了!
大楚御林军竟然听从了一个枢密副使的调遣!
这说明什么?
大楚,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在纷纷扰扰一团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只有陆祁看起来相当镇定,但是仍带着不解,看向詹天佑:“詹伯伯,外敌当前,国家尚且不稳,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天佑倒还有心思回答陆祁的话,笑了笑,道:“正是因为国家不稳,我才要来。”
接着向天子躬身一礼:“末将甲胄在身,请陛下恕臣不能行全礼,请陛下随臣前往后宫一避纷乱。”
天子余光看向李翰林,见他和管国公向自己微一点头,便站起身来。詹天佑立刻上前扶住天子的手,将他向另一个方向引去。
大殿上的群臣以及匈奴使臣就这样被抛在原地,面面相觑。
闵国公心中不安,猛地站起来,看着天子的背影,想要说什么。
却看见大殿另一头上官瞻抱臂闲闲坐在那里,狠狠向他瞪了一眼。
闵国公思虑片刻,眼睛猛地睁大,拔脚就要起身去追天子,但是看看上官瞻赌气的眼神,竟然一拂袖气哼哼地又坐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传令官和宫中黄门冲进大殿来,四处环顾了一圈,甚至来不及和众位官员甚至来不及避嫌,就小步快趋冲到了自己主子身边,个个面色煞白地附耳说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