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河中。
长夜暗色无边,漫天星河璀璨,银光铺了一地,站在更深夜重的城墙上,折射出城墙上的冷霜一层莹莹的凉白。
然而这本该万籁俱寂的夜里却并不安静。
人声喧沸,铁器摩擦的声音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传令下去,开城门!”
接着就被一个清脆跋扈的少女厉声喝止:“老爷子!你莫不是疯了!”
代老爷子咳了两声,转过身来,昏黄的老眼里闪着疯狂坚定的光:“朝云,你不懂......”
代朝云蹙眉上前一步,拦住代老爷子的去路,软下声调近乎哀求:“爷爷,我懂,我都懂,你也想做和霍将军一样的人保家卫国是不是?你也爱着楚国,想要和会仙楼一道帮助天子,从太后手里重夺政权是不是?”
代老爷子答道:“云儿,会仙楼都是文人,要实现这一局面,就要兵力。开城门借助匈奴的兵力威胁太后,看似凶险,实则不失为一种办法。”
代朝云崩溃,尖叫道:“这不是办法!会仙楼那群混账,您往日和他们暗地里交往也就罢了,现下他们是在利用您呢!事情若是不成,那就是毁了代家!毁了大楚!”
代老爷子面色一肃:“云儿,休得无理取闹。”
说着,迈步就要往前走去,一面镇定自若地下令:“开城门,送补给。”
代朝云厉声道:“代朝云在此,代朝云的人听令,不得开城门!如有开城门者,杀!”
声音响亮而不容置疑,一时之间竟盖过了代老爷子的声音,使得犹豫着的代家家丁又安静一瞬。
代老爷子也没想到,大孙女一向乖张跋扈,但是在自己面前却机敏柔顺,竟敢公然在自己面前暴露出在代家埋藏下的势力,还反对他,一时也瞠目结舌。
代朝云回过头来看向代老爷子,如芍药花般的妩媚眉眼染上一层悲哀:“爷爷,你究竟在做什么美梦呢?这分明就是引狼入室啊。”
代老爷子连连叹息:“我又何曾不知,但是太后当政,世道大乱,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匈奴入长安城后,助天子夺下政权,逼太后退位。那时骄兵远来,作战又疲惫了,再由御林军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这些话本来是与会仙楼的密商,代老爷子见代朝云固执,本着怜爱之心,竟到底是告诉她了。
谁知道代朝云毫不领情,咬着唇一味地注视着他,仿佛想打量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似的。
代老爷子一狠心:“这是国家大事,小孩子不要掺和,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说着一面道:“代家家主在此,代家人,须得听令,开城门!”
代朝云知道自己拦不住了,悲哀地缓缓问出一句:“倘若是匈奴人胜了,从此占据霍大将军百年来守护的大好河山呢......”
代老爷子双目圆瞪,喝道:“那大楚真国祚能存,也比妖后当政来得好!”
他固执地坚信,陆姓的大楚,才是霍大将军忠诚的国家,他有责任让大楚变成霍大将军真正想忠诚于的那个样子。
而他其实也想,名列凌烟......
突然后背泛上一阵凉意。
代朝云瞳孔猛然一缩,看着代老爷子的挺着的前胸冒出一个沾着鲜血的白刃,接着白刃干脆利落地收了回去,腥红的血浆噗地喷涌出来,人迅速地向前扑去。
代朝云没有闪躲,一把揽住代老爷子,敛眉看向来人,目光凌厉如刀。
漆黑的夜里一队火光随着马蹄踏踏迤逦而来,领头的人此刻就站在代朝云的面前,刀口上还淅淅沥沥地淌着血。
代朝云一震,哑着嗓子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竟有些不敢认。
直到那人目光流转调转马头,拖着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时,代朝云才在马后,冲着马上那人近乎绝望地嘶吼了一声:“小妹!”
代夕颜回过头来。
代朝云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疯了吗?你们都疯了吗?”
代夕颜高高地昂起头来,第一次显得比这个长姊更端庄傲慢:“阿姐。我也是没有办法了,祖父被会仙楼的人迷得疯魔了,不杀了他,亡国就是从我代家开始了。”
代朝云凄然一笑:“你就杀了他?那你就杀了他?代夕颜,这是你的祖父啊!”
不可思议地锤着自己胸口:“代夕颜,这是养你长大,宠你爱你,视你如珠如玉的亲祖父!这是代家家主!纵然他做的错事再大,也是我们的亲人,你为了向晋王表忠心,就连自己的亲祖父都敢杀?”
代夕颜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但是眨眨眼又收了回去,轻声道:“阿姐,这早就和晋王没有关系了,我不像你们,有这么多的追求。我不在乎能不能嫁给晋王,不在乎能不能胜过代未昭,不在乎能不能功成名就,在今日之事之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仰慕晋王,只是仰慕他保家卫国一腔热血而已,今日,无事更大于保家卫国。”
代朝云摇着头,嘴唇轻颤。她自幼被娇生惯养,人又聪明长于经商,生在代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万事顺心随意。在半夜收到代老爷子要开城门的消息,披着寝衣跌跌撞撞地出门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变故和违拗,沉浸在巨大的震惊愤怒和悲恸中,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与她相反,代夕颜倒仍是很冷静:“阿姐,今日一役以后,事情安定下来,我会自尽以谢祖父,现下,就要借你的名号一用了。”
说罢朗声高喝道:“代家家主代子丰已死,奉先家主之名,代家新家主,嫡长女,代朝云在此。”
“诸位听令,严守城门,不得让匈奴人靠近,放箭!”
代朝云听着马蹄哒哒而去,竟是浑身无力,抱着代子丰的尸首,步子一错,向后倒去,幸而身后还有一堵墙。她却倚着墙,脱力般坐了下去。茫然地看着眼前光怪陆离,不再服从于自己计谋安排的世界,昏暗的光线里仿佛步履马蹄都打眼前经过,却一滴泪都落不下,张了张嘴,猛地干呕了一声。
鲜血气息飘散。那个一向疼爱自己的老人抿着唇,严厉的话慈爱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代夕颜苍白着脸,一身甲胄,看向身后的骑在马上,一身肥肉颠簸的鱼安度:“河中府知事勾结会仙楼及代家家主,阴谋引狼入室造反,斩。”
鱼安度看着代朝云的方向,满脸不忍,一步三回头,闻声才颠颠地答了一声是。
“鱼家家主鱼子文还未回河中,请鱼家人飞鸽传信通知,速速赶回援助。”
鱼安度道:“我通知了。”
代夕颜点了点头:“代家依附于会仙楼,鱼家却两派不沾,因此交结的都是清流,请快马加鞭通知鱼家在朝廷中的人,早做准备。”
鱼安度第一次看到代夕颜如此冷静地处理事情,一面纳罕,一面肃容道:“我知道的。”
代夕颜犹豫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又迅速道:“请......飞鸽传书,告知南边的代未昭代将军此事。”
鱼安度应答道:“好。”
代夕颜翻身下马,眼看就要踏上城墙的台阶,突然回过头来直视鱼安度的眼睛:“匈奴在来谈判的路上就画下了地图。此一役,究竟能胜不能胜,其实难说。如果我战死,请开城门投降,保存河中的力量,切断匈奴人后路,再徐徐图之。”
鱼安度愣了愣,叹息一声,旋即肃容拱手道:“好。”
代夕颜没有迟疑,转身踏上了城墙的台阶。
漫天箭矢簌簌如雨,夜色里火光灿烂,石子乱飞,随着登上城墙,周围投石放箭破空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响亮,仿佛几步之间,一个残酷的厮杀的世界,就这样暴露在了眼前。
代夕颜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长刀,一挥刀砍下了扑面而来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