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禄在家中书房自尽的事为天子盖棺定论后不久,陆元直便找上了宋承乾。
此刻正值下午,日头依旧毒辣,但宋承乾却在东宫宽敞的演武场上练习着射术。
一个多月后,便是秋狝,上次他输给了宋齐光,一直深以为耻,这次定然是要将场子给找回来的,而限于规则,他也仰仗不了别人太多,故而早早便开始练习了。
当内侍小跑过来传话后,宋承乾随手丢下那张造型精美的长弓,又解下护指,旁边等了许久的小太监趁势递上尚且温热的茶水用以解渴。
宋承乾伸手接过茶碗,一边仰头痛饮,一边迎了过去,待走到陆元直跟前,恰好喝完一整碗,手往旁边一放,自有小太监上前接住空碗。
宋承乾长舒了一口气,喊了声“痛快”后,又接过宫女递来的巾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同时笑问道:“陆先生,有何事找孤呀?”
无需陆元直多言,只是给了个阴森的眼神,旁边随侍的宫女与内侍们便全都退开,而二人也顺势走到一旁,放有冰盒的凉棚里相对而坐。
坐下后,陆元直方才将昨日发生的两件事一一道来。
第一是梅晨的死,当然,在陆元直这始作俑者嘴里,则是靠买通宋琅府上的人来污他的名声,使得他不能再追查各部欠款罢了,宋承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乖巧伶俐,正是青春年少的半大孩子撞死在石狮子上这种惨事,亲眼所见与从别人那听闻,终究是两回事,这就像那史书上描绘的战争,不过就是冷冰冰几个字罢了,但谁又能感同身受那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的痛苦呢?
第二,则是马得禄的死,宋承乾同样没太大反应,甚至他还花费了一点时间来回忆马得禄究竟是谁。
到最后,陆元直方才谏言道:“现如今,正是殿下您出面,收服百官的好时候,只要您主动提出帮他们还债,他们必欣然应允,这一可安抚百官,让陛下看到您的辅国之心,二可以此为要挟,使得百官臣服呀!”
宋承乾一听这话,顿时兴奋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好!先生说的是,那孤这就下令,让他们从孤的私库里取出银两来。”
陆元直又道:“另外,殿下,对待陈王,您也得换一种法子了。”
宋承乾还未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方才疑惑道:“先生这是什么意......”
他始终记着江轻寒的建议,还打算收服宋琅这个没什么野心,性子懦弱,所以足够忠心的四弟为己所用,再者宋琅到目前为止,还未真正向太子党的头部官员催款,不算完全违背当初对宋承乾的承诺,故而宋承乾在一定程度上,对宋琅依旧有亲近之心,或者说依旧存有侥幸。
陆元直见状,心中愈发不悦。
自己才走几天,太子竟如此信任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子的提议,竟连自己的话也不听了。
“殿下,臣请问,若有朝一日,有人害死了楚王殿下,您当如何?”
宋承乾闻言,当即一瞪眼,怒道:“孤必将其碎尸万段!”
到底是亲兄弟,而且宋泰一向忠心,宋承乾虽对其呼来喝去,随意指使,但内心依旧是拿他当自家兄弟的,只是宋泰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或者打从他在崇文馆碰见江轻寒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开始发生剧变了。
陆元直点点头。
“是了,那敢问殿下,陈王身边两名至亲皆因你我而死,他如何还有可能继续对您效忠呢?如果他依旧能在您面前保持乖巧,则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退一步说,难道您还敢放心用他吗?”
宋承乾一听这话,顿时陷入了纠结,不过与其说是在宋琅的事上纠结,倒不如说他是对该偏听江轻寒还是陆元直而犹豫。
“只,只是两个下人罢了,倒也,倒也不至于吧......”
陆元直罕见有些着急。
“殿下!您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又何必要冒此风险呢?况且,那两个人臣都有查过,可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下人,他们对陈王而言,就像是楚王殿下与您一样亲切,如果对他们的死,陈王都能保持无动于衷,更说明此人冷血至极,而似这样一条目无尊亲的毒蛇,又岂可立足于您卧榻之地呀!殿下,您不能再信任他了!”
宋承乾终于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子。
“先生说的是,孤,孤不会再相信他!”
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陆元直满意地点点头,最后道:“马得禄的事,已经出结果了,臣认为,您现在该去面见陛下,禀告天子,您已经安抚好了百官,并打算拿自己的私库还账,以办事不利的陈王来衬托您,如此,您的地位必将愈发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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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元直前脚刚走,宋承乾略微收拾了一下后,正打算去御书房面圣,却又被江轻寒给找上门了,不过有了陆元直先前的话,他对江轻寒的态度不免就冷淡了些。
“江先生,孤有急事要办,你若有事,不妨先去找陆先生商议。”
江轻寒站在宋承乾跟前,一步不让,先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耽误殿下太久,但臣,确有急事需向殿下禀报。”
宋承乾眉毛一挑。
“说吧。”
江轻寒的表情略显复杂,又一拱手,沉默了一息后,方才道:“臣听闻,陈王殿下已被陛下惩戒禁足,看来,此人的确不堪大用,所以依臣之见,殿下须考虑提拔其他人了。”
宋承乾一听这话,心头微微一松,语气也变得和善了些。
“哦?那依江先生之见,孤,该怎么做?”
江轻寒眼神微暗,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才道:“先前,臣曾对殿下说,提拔晋王倒不如提拔陈王,这些日子,我们借陈王之手打击齐王的手下,倒也进展顺利,只是臣万没料到,陈王竟如此不堪大用,唉,要怪,也只能怪臣能力不佳,未能料到这些变数,如今功亏一篑,还请殿下责罚。”
宋承乾闻言,眉头微蹙,倒不是对江轻寒不喜,而是被江轻寒的话语所牵引暗示,想到了陆元直先斩后奏的事,此刻后知后觉,顿时有些不高兴了。
不过他对陆元直太过信任,这份不高兴,也只能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种子罢了,尚待雨水才可生根发芽,但总之,对江轻寒的信任,又回来了一些。
“此非先生之过,先生不必自责。”
江轻寒忧心忡忡地道:“现如今,齐王去了冀州赈灾,正好躲过了这次户部的案子,那么在天子眼中,八位皇子里,唯有他与燕王二人只有功,没有过,故而臣担心,待他回来后,当为天子所重用,只怕,是要被提为七珠亲王了。”
七珠亲王,玄黑龙袍,再进一步,就是太子了。
宋承乾一听这话,顿时丢了平常心,再无法保持镇定,赶紧追问道:“这,江先生,您得想办法呀!”
江轻寒叹了口气,道:“臣本以为,提拔陈王作为牵制,文火慢熬即可,却未曾想,陈王如此不堪大用,现如今,唯有下猛药,将水彻底搅浑才行了!往先,唯有您与齐王相争,齐王做得好,便会反衬出您的不是,天子也会因此而偏袒他,所以依臣之见,不如提拔晋王,形成三足鼎立之格局,如此,方能扼制住齐王的崛起之势呀!”
宋承乾皱眉道:“可先生曾说过,老三的野心......”
江轻寒按住宋承乾的手,宽慰道:“不怕他有野心,就怕他没野心,否则,如何能驱虎吞狼,使得他们两方相争呢?臣以为,您可先将南宫先生派去,作为监视与钳制,如此一来,晋王要做的,都是您想让他做的,还需要担心什么呢,更何况,晋王,始终是不如您的,他得势,对您,也是有好处的。”
宋承乾皱眉道:“南宫怀玉?”
江轻寒点头道:“正是!”
宋承乾有些焦躁。
“可是,以什么理由,才能让老三放下戒心呢?”
江轻寒微微一笑,道:“您请放心,这计策既然是由臣提出,那么臣自有万全之法,只是需要您首肯,否则臣不敢擅自行动。”
宋承乾眉头舒展开来。
“还是江先生对孤忠心,那这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了。”
完成了对南宫怀玉的承诺,江轻寒也松了口气,赶忙答应道:“是,殿下。”
末了,他又抬起头,道:“哦,对了。”
宋承乾一扭头。
“嗯?”
江轻寒微微一笑,道:“如今陈王失势,百官怨气极大,您作为太子,理当出面收拾残局,依臣之见,殿下得尽快求见陛下,展现您的能力与决心,如此,才能为陛下所喜呀!”
两位谋士的态度一模一样,宋承乾对江轻寒刚刚生出的怀疑彻底打消,尤其江轻寒这什么事都先请示自己的态度,让他很是舒服,当即道:“好,孤这便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