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娶得姑娘叫唐婉,是他母亲的内侄女,可他们天天在一起,让他母亲不高兴了,唐婉又生不出孩子,他母亲就逼他们和离——唐婉还改嫁了。”
说道改嫁两个字,哪怕只有声音看不到脸色,随翩都能猜测的出安朱话里几乎要淌出来的深深的鄙夷。
随翩骂都骂不出来,反而笑了:“和离难不成还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自然是的。”安朱居然还就这么应了,“那样的女子都下贱,是要不得好死的。”
随翩心都凉了半截,连脱口的话都像是顺着惯性淌出来的讥讽:“这难道又有什么典故不成?”
可安朱大概是极为赞同她话的反义,居然没听出来她的意思:“听阿姆说,章家老台门前有座覆盆桥,就是这个典故。”
章家前几辈也曾兴盛过,当时他们不住在现在这一片宅子,是族人多了原本的宅子住不开,才买了现在的宅子分了六房族人过来住,章寿所在的“兴”房就在其中。
为了方便称呼,他们把原先的宅子叫“老台门”,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叫“新台门”。
说道这些事,安朱没什么活气的声音里居然透出了兴奋:“从前有个叫朱买臣的,读书人,早年间落魄,没钱,他媳妇就不要他了,后来他当了大官回来了,那女子还想回去,叫朱买臣在马前泼了水,告诉她覆水难收,那女子羞愧难当,过了一个月,自缢了。”
安朱字不认得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对这些故事倒是掌握得如数家珍啊!
这故事是已经被写烂了的退婚流,也是古今中外都喜闻乐见的翻身打脸的情节,可就和很多民间传说一样,有着让人不能细究、细思极恐的细节。
朱买臣原本的妻子既然敢“离他而去”又能找他重修旧好,就说明不可能是个伤春悲秋敏感多思的性子,可为什么被拒绝了当时不死,过了一个月却自缢了呢?
朱买臣后来可是当了当时的会稽太守,是父母官,他的羞辱,他的态度被急需捧他臭脚拍他马屁的人发现了,会不会做些什么好让他开心呢?把那女子生生逼死的一个月,又有怎样的欺凌、折磨和羞辱才能打出这样古往今来普罗大众都喜闻乐见的剧情?
“做女子,要端庄持重,从一而终,那才是好女子,跟男人厮混,不稳重。”安朱还补了一句,语气显然十分之笃定。
随翩差点被她气的心梗,全身上下都是哇凉哇凉的,只觉得这颗心脏流着的血都是冷得,传不来一丝热度。
刑场上的人血馒头,看砍头的哄笑叫好和麻木,此刻都穿越了随翩和这个世间时代相差许久的时间劈头盖脸扑面而来。
带着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些思想那些大张着随时准备把人一口吞下去的嘴,喷着腐臭的口气,还有喉咙里透出来的,来自那些被它咀嚼成渣滓的飞灰的血腥气!
安朱,就是站在台下拍着手笑的人中的一个!
“你倒是端庄持重,从一而终了,可也没见大先生多看你一眼,有什么用处?”随翩终于确定一件事:章寿讨厌了安朱一辈子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朱仿佛喉咙里全是痰,嗬嗬得冒着气却又喘不上,随翩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理她。
这一次到底是个什么鬼任务啊!
这样的宿主,难道还能瞒着良心说“她是个好人”?
简直太侮辱随翩对系统人品的判定了!
第二天的拜祠堂祭祖宗都是一路的循规蹈矩,让那些想看热闹的族人好生失望,只是虽然能说两句话,新婚第二天晚上,章寿还是坚定得搬到了他母亲房间,搭了一张小床。
随翩松了一口气。
安朱虽然是宿主,她却似乎好像根本没有完全的神智,只有这些偏执的执念,要是章寿在她面前晃悠,随翩还指不定她会做什么妖呢。
反正随翩是打定主意,这一次章寿回国一定要和他保持距离,不把安朱脑子里那些神经病思想清理干净绝对不能让她跟章寿亲密!
不然万一要是真的有了孩子,章寿在日本读书工作至少三年不会回来,那被安朱养大的孩子说不定会是章寿的耻辱!总不能指望随翩给他们带十几年孩子吧?
“朱姑,大先生回来了。”鲁老太太往门口张望了两眼,抬手拍了拍身边的儿媳妇。
随翩站起来,脸有些木,应当是安朱一惯的表情:“阿婆,我上楼了。”
章寿一回来,总是要先在母亲的屋里,和她老人家谈谈天的。
果然章寿走进屋来,在母亲的床沿边上坐下,把这一段时间的时事新闻讲给母亲听。
听着,听着,母亲温和地微笑起来:“好了,好了,上楼去吧。”(注1)
章寿换了一个姿势:“娘,她这些时间,都在你这儿吗?”
这个她,除了安朱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在,在。朱姑跟我学字,还说,要让我一起写字呢。”母亲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章寿就在追问:“那,她学的怎么样?”
“啊,那不挺好的吗——我就识得几个字,哪里能做别人的先生……你读书多,学识广,你去教她。”母亲不耐烦得挥了挥手。
可章寿还是看出了母亲潜藏的意思。
大抵是学的很不如意的。
他知道每个人天分不一样,没办法强求每个人都能念得好书,学的快些慢些都是常有的事,何况朱姑比他还大,这个时候才开蒙,还要操持家务,着实不能太过苛责。只要肯学,哪怕慢一点,就是好的。
可是他不明白,明明新婚那天,她还敢絮絮得跟他说她的不满和迷茫,怎么一觉醒来,她越发像是这台门捏出来的一个泥塑木偶,做着一个贤惠儿媳的本分,却再没有半点光亮和火星。
甚至有时候,还会露出些许他最心冷厌恶的冷漠和腐朽。
不过这几日,那层层堆砌的压抑,误以为是火种的光亮都在这沉沉的天幕中被压着,压着,连胸口藏着的那团火都发不出火苗,只能在他的心口,在他的血肉肌骨中层层燃烧,让他被那浓浓的烟雾呛着,无法呼吸。
这个故乡,这个阴晦黯淡的,陈旧腐朽的,故乡,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