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尽,七月来,转眼就是中元了。
天官为正月十五上元赐福,地官为七月十五中元赦罪,水官则为十月十五下元解厄,是以有中元鬼节,据说这一天鬼门开,泉下故人归。
而盛京的中元,开端是以帝宫为信号的。
因打西周赵家建国以来,每一年中元,都会有上万盏荷花灯,沿着御水沟淌出来,浩浩荡荡如银汉坠落,再汇入护城河,绕一圈盛京城,最后驶入渭水。
于是这一条帝宫为起点的盛大灯河,就成了点燃盛京中元庆典的信号。百姓百家见得灯河淌出来了,叫一声“中元始,鬼门开”,大街小巷放灯烧纸烧包扮钟馗,才热热闹闹的登台。
这一天,便是盛京城翘首期盼帝宫灯河的日子。
“外面可真安静呐。不是中元么,都睡着了不成?咳咳。”赵胤踏着虚浮的脚步,披着绒氅,来到御水沟边。
夜色中巍巍红墙冷寂,墙根下幽黑的水渠蜿蜒,连接幽冥人间。
“陛下,手炉!”纵是七月,罗霞也将黄铜手炉递出去,担忧的拍拍男子的背,“陛下尚在疾中,今年的放灯,奴婢说了代您的。您却……哎,保重龙体为上啊!”
顿了顿,罗霞加了句:“您又不是不知道,外边儿得看见灯河淌出来了,中元才算开始。百姓们又不知道是您放的,奴婢假手亦无妨啊。”
赵胤摆摆手,在白玉河坞上坐下来,他身边堆了满满当的河灯,大小不一上万数,俨然是亲手作的,一柄点燃的火折子,映亮了赵胤苍白却温暖的眸。
“死了的亡人不得托生,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寻着一盏河灯,沿着光,就得托生(注1)。这是放河灯的由来。”
言罢,赵胤拾起身旁一盏河灯,指尖抚过灯面两个蝇头小楷,凝滞:“幺姑,每一年朕都放。今年,他们,能去往西天极乐么?”
罗霞沉默。看向上万盏河灯,都是这个西周君王拖着病体亲手糊的,无数次深夜咳得心肝搅痛,都还要用参汤吊着精神,犟着亲手做完最后一盏。
墨迹蜿蜒的名字,被写在了灯面上。冰冷的小楷,却如同温热的故人面,重新生动起来。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洛氏大案总计牵扯的亡魂。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当年的刽子手耗了半条命,在孤身留下的今天糊的河灯数。
一万三千六十七。是这么多年了却依然被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每一个名字,他曾经的同窗夫子同袍幕僚挚友敌人。
“既然中元鬼门开,河灯能指引托生的方向。一定,一定能带去救赎的吧。”罗霞深吸一口气,红了眼眶,“今年不行,就明年,总有一天,他们去往的地狱,会被后人的光明找到。”
赵胤微微点头。脑海霎时划过两抹身影,一个是他倔驴子般的长子,一个是他拼命想为另一个他留住的妻。
“或许你说的对。朕估计是不行了,但未来某一天……她,他们,能带去光和救赎吧。”
赵胤举起火折子,点燃了第一盏河灯,看着火烛映亮的名字,萧亿,他的目光如烟起来,仿佛又见那国子监的少年。
“萧二郎,你是不是最后都以为,我是权欲熏心的奸臣?我有什么法子呢,要完成夫子交代的王道,我别无选择。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用我,不,应该是我的后代们开创的盛世给你看,你完成不了的事,我来。这一次,不会输了。”
赵胤将河灯放下御水沟,盈盈烛火远去,照亮那个少年托生的路吧,温暖的光明,一如你曾经的眸。
“夫子啊,您说的对,我将身处,世人看来光辉璀璨,于我却是无尽暗夜的日子。我熬过来了,于是王道的力量,我换取了。”赵胤又点亮了一盏灯,火光中三个字,洛夫子。
罗霞的指尖一颤。将随身带的一盏稍小河灯也跟着放了下去。灯面两字,父亲。
“夫子,亲手落下屠刀,真的好痛苦啊,半辈子都无法消磨的魇。我有好好做着,君王民生止戈休养生息,您看看这片土地吧,我是否是您最骄傲的学生了呢?”
赵胤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远去,额角塌陷的骨头又疼得钻心。
那是白袍夫子戴上乌纱帽,去往官场绝路之日,他跪在地上阻挠,千百次的叩首,将额头骨都磕碎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
赵大郎没能拦住洛夫子。命运的转轮滚动,悲辛无尽。
“还有你。尉迟家的哥儿,尉迟季。”赵胤点燃又一盏河灯,如同普通的大伯唠嗑,憨笑,“五陵社,萧展那小子创建的东西,好啊。一群意气风发的名门少年,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可惜,你们生错了时候,乱世之末,回天无力,我,不得不落刀啊。”
赵胤剧烈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腐烂的心都咳出来。罗霞慌忙上前拍他背,就要传太医,被他不在意的拦下。
“陛下,真不能继续了。上万盏河灯,得放到什么时候去,您这身子……”罗霞搅眉。
“嘿,老子和故人说说话,休得聒噪!”赵胤轻轻将罗霞推开,撑着孱弱的病体,又点燃一盏河灯。
贾婵。河灯上二字。
“敬元皇后,我的媳妇儿,阿婵。你还在怨我么?”赵胤苦涩的笑笑,“呵,你怨的,你怨我害得贾家分崩离析,怨我间接要了你父亲贾章的命,你干脆丢下我,自己就先走了,留下沉晏那小子整天跟我尥蹶子。三年了,我老了,鬓白了,你若回来,怕是不认得我咯。”
罗霞在旁边惴惴不安的守着。着明黄衫子的男子病容苍白可眸光温柔,如从黄泉而来重新鲜活的岁月,都是故人未老。
上万盏河灯,每一年,西周的君王一盏盏的放,手能累酸得几天抬不起来,上万份旧事,每一年,西周的君王记得清清楚楚,连同每一份发黄的恩怨,他都自我折磨般刻在了血肉深处。
一万三千六十七。
曾经的刽子手,如今是世上唯一一个,将史书也不一定完整记下的名字,全部记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