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过后,气候回暖,帝都内还弥漫着节后的喜悦,万物复苏,举国洋溢着昂扬之气。
帝相的死讯也在节后不久公布。葬礼非常浩大,几乎所有上品命官和皇亲国戚都到场了。而与帝相交好的别国人,虽身不能至,却也陆陆续续地送达了书信。南子潺力排众议,把帝相的棺与其亡妻合并,葬于先帝陵旁。
这七日来,南庐渊一直礼数周全地照顾着过来悼念帝相的人,若不是他眼角遮不住的肿胀,在众人眼里,他反倒是最冷静、最与帝相两不相干的人、
当然这也和帝相这一身份的理念有很大的关系。
今王家臣不悲前王余孽,是帝相一脉从祖上传下来的。
按照伦理纲常,丁父忧,南庐渊应当白衣守孝三年。然而然而所谓君臣父子,君在先,父在后。故依照惯例,南庐渊当于守孝七日后立即继承帝相一位,端正仪容入朝堂辅佐南商王处理国政。
南子潺也晓得这些个规矩,只是看着南庐渊,又不舍得对他如此。
未曾想七日后,南庐渊主动继任了帝相一职,准时地出现在朝堂上。
他立于南子潺身侧,面容清朗,神色冷峻,颇有前帝相的风范,却又与之不同。本来朝堂上的老臣们都看南子潺和南庐渊年纪小,又仗着自己年岁长,不自觉就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决断陛下应当听从。然而一早上下来,满肚子准备好的说词,却被南庐渊几个酷似前帝相的眼神憋了回去。
那倒也是条路子,实在不行,还可以参他一本目无尊长,可气人就在这小子明明就是没有想过要顺他们的意思,却把面子事做得滴水不漏!
南庐渊也知道这些老臣们不好应付,故而多做少言,尽量不留下把柄。
张相看着他,想着不久前他还是他们眼里的小辈,如今却已经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们一阶的帝相大人,不禁感慨世事难料、人生如梦。
这么一来以往地无形交锋,直到下了朝,南庐渊才感觉到浑身提不起力气,四肢都麻木了,一星半点的言语都懒得说出来。
回到府上,草草涮洗了自己,睡了一觉,便起来往宫里赶,辅佐南子潺批改奏折。
南子潺也早早等着他,这下子就是真的帝相和君王之间的关系了。
南子潺等他脱下外袍,过来帮自己研好了墨,才开口道:“倏哥哥?”
南庐渊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应道:“庐渊在。”
南子潺突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总不可能告诉南庐渊“虽然你的父亲薨了,但是不要太悲伤”吧?但看着南庐渊愈发消瘦的身体,他又忍不住想要出声安慰他几句。
子潺,不必担忧我。”南庐渊看穿他的目的,道,“我没什么事,批阅奏牍吧。”
南子潺听罢,也只好收声,展开奏折。南庐渊如进也有了自己需要处理的事务,于是便坐在一边看他的东西。但若是南子潺出声,他也会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辅助这位少年君王。
“苏郡主的事,本王想给北秦王写信了。”南子潺一面批着他的奏折,一面不经意地挑起话头。
“子潺想做的话,臣这便起草文案。”
南子潺用毛笔敲了敲下巴,似乎在纠结该怎样评定这份奏折,却道:“那你......还下江南吗?”
南庐渊面上没有为难的神色。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做着他的事情,但是在认真回南子潺的话:“那臣要先下张相府同张相大人商量这件事。”
“先替本王想想怎么给北秦王写信罢。”南子潺一听便知道南庐渊实际上是答应了,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处理堆成小山的奏折,萌生了偷懒的想法,“本王以前怎么都看不出父王处理政务时有这么累。”
南庐渊道:“比臣想的容易些。”
南子潺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南庐渊听不见他回话,下意识抬头看他,被莫名其妙的瞪了一眼,有些不知所以:“臣说错什么了么?”
“容易?”南子潺重复了这两个字,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南庐渊点头,俊秀的脸上真真切切的表现出不解的神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装的:“我自记事起,父亲便从未在子时之前入寝,也从未在寅时之后才起。寻常节假,父亲也从未破了规矩。”
南子潺倒吸一口气,道:“帝相大人确实不易。”好家伙,这样子十天八个月寻常人便受不住了吧?和君主比起来,帝相才是个苦差吧?
“我们聊点别的吧,高兴点的事。春天要到了。”
南庐渊停下手头的工作想了想,透过窗子看向白雪皑皑的外面:“嗯,春天快来了。”
.........
...
二月,草长莺飞,万物欣欣向荣。
宫中的花草更艳,柳树抽芽,被冻在池子里的鱼儿们也终于有机会到水面喘口气,吐个泡泡。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北秦与南商结成联姻国,苏暮雪与李阳关在南子潺的坚持下顺利地打回了众多朝臣的弹劾,举办了大婚。
南子潺力排众议,安置李阳关作为御前带刀侍卫,与苏暮雪在宫里暂且住下;南庐渊和张沈陵作为朝廷命官带着家仆南下治水;南子笙暂时顶替了南庐渊的职务,在宫里辅佐南商王理政。
李阳关今年二十又三岁,实在已经不算小。同岁的兄弟们要么孩子已上了学堂,要么就是好几个女儿围绕膝下。李相本来想着设计令南子笙与之相配,但南商王既然已经下此命令,李相作为臣子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大婚当日苏暮雪的父王母妃也都到场,家里还有七八个兄长,实在也不是李相能惹得起的。
二月末时,已是少夫人的苏暮雪忽感身子不适,经御医诊断,已有半个月的身孕。
这些南庐渊和张沈陵无从得知,此刻他们已舟车劳顿了一个月,方才落脚江南,一把硬朗的身子骨都险些被颠簸得散架。
好在在江南一带的茅城修整了两日后,张沈陵联络到了他父族在江南地界的分支。于是二人被张氏安安稳稳地接回了张氏府邸。
“可算是活过来了可算是活过来了。”张沈陵长吁短吁了好一阵,很自然地坐在披着华贵毛毯的蒲团椅上伸着懒腰,“诶二哥,你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出来这么远,没想到我爹还同意了。”
南庐渊默默地看着他浑身不洗地在椅子上打滚,错愕于张家的富庶,但还是先应了张沈陵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王城。”
张沈陵啧啧嘴,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内绕了一圈,道:“分家还是不太行啊,椅子搁得我屁股疼。不过再怎么样,也总比那些客栈车马舒服多了。”
南庐渊疑惑且不着声色地扫了里里外外铺了三层毛毯的椅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晓该作何表情。
张沈陵又道:“庐渊二哥,你说此次治水,我们该从哪儿查起?”
南庐渊这下倒是认真起来,慢慢地绕着屋子踱步,眉头轻轻地皱起,半晌才道:“先得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吧,朝廷每年都拨下大量的银两用在治水上,但总是治标不治本,这其中肯定有些隐情。”
张沈陵先笑起来:“二哥,你真是榆木脑袋。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你说那批银子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用到地方的,又能有多少呢?”
南庐渊的脚步顿住了。
张沈陵笑起来很漂亮,一看就是富庶人家的子弟,但此刻他的眉眼间尽是讥讽,白净的手指在下巴上敲着,嘴上笑嘻嘻的道:“治水的人靠着这笔黑心钱发家致富,势力小的朝廷命官根本没办法与之抗衡。”
南庐渊没想到这一层,他认为身为陛下的臣子,纵使能力有强弱,资质有优庸,但应当始终都是忠于陛下的。老臣们同子潺不合可能是习惯了先帝的统治,但怎么会有完全与陛下意志背道而驰的臣子?
南庐渊不禁有些迷茫。
“山高皇帝远,人心难测,”张沈陵收起笑容,“我们张家靠租长工富庶,在南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势力宗族,那些浑水摸鱼的死鱼烂虾,还做不到威胁我。”
南庐渊正要说什么,张家的人进来,给他们送来洗漱的衣物。南庐渊及时刹住了,把话噎回肚子里。
张沈陵却率先道:“姑婆现在在大堂里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老太太现在正在大堂里。”
张沈陵便挥手让他下去。
南庐渊站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一连动作,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开始感慨张沈陵的不认生来。
而张沈陵没有他这么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他揽住南庐渊的肩膀,把他推到张家特意准备的有助于舒缓筋骨疲劳的药池泉水里,笑嘻嘻地道:“放轻松,泡完澡,咱们去找我姑婆。”
他的笑容张扬,但在这浓烈笑容之后似乎还有什么:“保不准,我们能在那里,看到一两只来巴结老太太的老鼠。”
南子潺垂下眼,沉声道:“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