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有百般的不甘愿,但势比人强,聂然还是不得不老实了一段时间。
春天的到来总是伴随着一场雨一场晴,数日放晴之后,又迎来长达两三天的绵绵细雨。
寒苦的隆冬过去,万物初发,这是一年最好的时候。
丝一般轻软的细雨自半开的窗口飘入,静悄悄地洒在清理过的书桌上,给小半片桌面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聂然深深呼吸,清新湿润的空气伴着早春料峭的微寒,沁入肺腑之间,令她精神一振。
她手中装模作样地拿着本奏折,心思却完全不在其上,眼光不时瞟向窗外,书房窗口外没几米便是一面高墙,墙根下,嫩绿的草芽努力钻出湿润的泥土,只是那么一点小小的绿,却透着无穷生机。
细雨打湿白纸黑字,晕开浅浅的墨印,字迹如同笼罩在朦朦春雨中的整个世界一般,有些看不真切。
就这么吹着细细的和风,丝丝春雨飘洒在脸上,带来清爽的凉意,聂然舒服得几乎要眯起眼睛。
可没过多久,听见门口传来的响动,她一张脸立即垮了下来,同时迅速坐正身形,目不斜视地盯着奏章,做出一副刻苦钻研的模样。
招英教不得法,只会拿些深奥的书籍给聂然看,完全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聂然原本还想顺着些他的意思学一学,可被一堆之乎者也弄昏了头后,甚至干脆消极怠工起来。
门开启之后,脚步声轻而缓慢,听声音判断出进屋的是小桥,聂然松了口气,这才又换上张笑脸,转向来人所在的方向。
看着聂然转眼间变了模样,小桥柔顺的眼眸中忍不住闪现一丝笑意,虽然聂相失去记忆后性情大变,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可是对她而言,她更喜欢亲近眼前这个开朗爱笑的聂相,而不是从前高高在上,冷厉莫测的主人。
走近两步,小桥柔声道:“聂相,您可不能偷懒,英大人说了,要考校您学得如何,明早便会拿今年春试考题给您,您得在两日内写出来一篇策论,才算勉强合格。”
策论简单地说便是议论文,对当前时事政治发表看法,聂然知道这些定义,但也就仅仅知道这些定义,一旦深入思考到具体如何写的层面,她便开始脸色发白。
太残暴了,她还没怎么看明白古文八级阅读呢,居然现在就叫她写八级古文,这跟逼着才学会爬的婴儿跑马拉松有什么区别?
聂然抿了抿嘴唇,慢慢地道:“放心吧,我知道了。”
她忽然好像想起来什么,转头拿过桌面上微温的茶壶,倒了小半杯茶递给小桥,道:“府上的茶叶是不是坏了?这茶喝起来一股怪味,不信你尝尝。”
小桥下意识接过青白瓷杯,见茶水的颜色比平时深一些,不由奇怪道:“怎么会这样?前些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尝出茶水是有些怪味,却不是茶叶变质之后的味道,反而透着另一种古怪,为了继续求证,她又饮下杯中余下液体,再抬起头时,却看见聂然一脸歉意。
聂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小桥柔媚的眼眸先后闪现惊讶,恍然,抗拒,昏茫的神色,一直到她站立不住,闭目倒下,她才伸出手,扶住她软绵绵的身体。
她必须如此。
这些天,聂然不是没有尝试过跟招英沟通,但多次沟通的结果,却是令门口的侍卫增加了一倍,为了不再次听到辞官的要求,招英甚至尽量避免与她见面说话,将督促她学习的任务交给了小桥。
至于小桥,她性子柔顺,看到她偷懒也只是好生劝说,不会向招英告密,可一提到辞官,她的反应却与招英同样固执。
试探数次,聂然终于明悟,不管是招英还是小桥,纵然他们性格如此不同,可骨子里却是一样的,他们完全忠诚于原来的那个聂清玉,就算没发觉她和聂清玉是两个人,可他们潜意识里,依旧在排斥和否定她,并试图将她打造成聂清玉那个模样。
聂然是不被肯定的。
聂然是不被需要的。
这个认知让聂然心中微微苦涩。来到这世界至今,她只接触过这两人,他们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那发自内心的关怀不是假的,她初来异乡,身为异客,被他们照顾着,纵然明知道他们为的是聂清玉不是聂然,可依旧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些许依赖亲近的感情。
现在,她总算明白,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聂然这个灵魂,仅仅是聂清玉的躯壳,发现她失去聂清玉那样强大的手段力量,他们会拼命的保护她,可是,一旦她的作为偏离了聂清玉的轨道,他们就会毫不客气地将她限制住。
聂然这个人的思想,愿望,人格,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去做“聂相”要做的一切。
她太过低估了这两人对“聂相”这个东西的执著。
在确定不可能说服两人后,聂然果断地做出决定:她要逃走。
不光是逃离丞相府,更重要的是,逃离聂清玉的生活圈子,逃离这个身份带来的束缚。
即便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具躯壳之中,可她终究不是聂清玉,也不想继承聂清玉。
她的生命,应该是以聂然的意志来继续。
做出决定后,聂然便开始筹划逃跑的程序。
想要强行外出是不可能的,招英控制了她住所周围的守卫,她也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更不打算亲身检验侍卫的武力水准,幸好她在探索书房时,从书桌下的暗格里发现几只药瓶,是聂清玉从前留下的,各有标注,其中有毒杀宁家人用的毒药,也有今天给小桥喝下的迷药。
聂然自己喝过一点做实验,只需针尖挑起的一点,就能让她头脑昏沉一两个时辰,为掩饰迷药本身的颜色味道,她在茶中下药,随后谎称茶叶坏了,骗小桥喝下,小桥大约是没想到一个“失忆”的人能玩出这些花样,又或者根本不曾设防,很容易便中招了。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放在桌上,有些吃力地扶小桥进卧房,聂然安顿她上床,随后解下她身上的衣裙,自己更换。
两人交互身上衣裳,聂然取下小桥头上的玳瑁发簪,对镜梳发插上。
她计划这一切已经有好些天,平时偷偷练习梳小桥的发型,如今派上用场,总算是没有白费苦心。
打扮停当,聂然深呼吸平复紧张急促的心跳,她走到门边,闭目回忆平时小桥的行走姿态,以及收藏在书架上的丞相府地形图,片刻后,她睁开眼,拿起小桥放在门边的蜡黄油纸伞,推门,低头,撑伞,迈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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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的一声轻响。
房门打开。
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少女低着头,素白的手撑起油纸伞,伞檐压得很低,正好遮住脸容,她迈开脚步,轻柔缓慢地,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她慢慢地走出院门,一路径直向前,走到丞相府外围。
各处的守卫,以及路上见到她的人,对此情形习以为常,并没有多加注意,因为他们都知道小桥姑娘性子柔弱安静,平时一贯如此,除了聂相与英大人,她从不与男子说话。
这位小桥姑娘在聂相还没发迹之前,便已经跟在聂相身边,负责服侍其饮食起居,这些年除了小桥外,聂相从不让第二个女子近身,不管是丞相府的人还是外人,都视小桥姑娘作实质上的聂夫人,只是听说她出身不大好,不能得到名分。
也因此,即使有人略感奇怪,不知道小桥姑娘外出做什么,又或者觉得今天小桥姑娘的伞拿得有些低,也不会拦下她盘问。
打着伞的绿衣身影畅通无阻,走过蜿蜒的石子小路,越过惊奇的流水小桥,一路走出丞相府,沿着高墙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才抬起伞檐,露出聂然清秀的脸容。
聂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能借此将紧张的压抑全都驱散开,她犹自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回头望向丞相府。
她冒充小桥出逃,是利用人心理上的盲点,以小桥的衣装打扮,小桥的行走动作,给周围的人暗示,趁着雨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打伞遮挡脸容,只能从衣着行止上来判断,让旁人惯性地将她错认为小桥,
整个出逃计划,从思考到执行,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可这么轻易就走出来了,一点波折都没有,还是让聂然忍不住有些吃惊。
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无声的喜悦慢慢浮上心头,风陡然变大了些,将半空中的雨丝吹得变了方向,也有少许飘入伞内,凉凉地润湿聂然眉梢发鬓。
聂然蓦然发笑,站直身躯。
挣脱聂清玉的束缚,她只觉得身和心都自由地舒展开来,仿佛经过了寒冬的种子,冲破泥土的压制,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
静立片刻,聂然的喜悦逐渐平复,她抬头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又回头看看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雨中的丞相府,白色的高墙好像一座华贵森严的堡垒,散发着巍峨的压迫。
她微微一笑,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去。
高官厚禄,华服美宅,这些固然诱人,可若要以生活在另一个人的樊篱之中换取,她宁可不要。
在这方面。越是强行压制,她的反弹越厉害。
聂然骨子里的骄傲,从来就不曾弱于任何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