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然自东家院子里出来时,看了眼天色,已然将近黎明。
她和东家的谈话很实际,虽然没有满足她私人方面的好奇心,但至少明确了几件事。
东家确实认识原来的聂清玉,他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假如聂然想离开金陵,他可以提供全面帮助。
安稳偏僻的环境,全新的身份,乃至足够她一生衣食无忧的资财,就差没说给她准备人身保险了,这样优厚的待遇,只需要聂然付出一个代价:永不返回金陵。
她答应了。
……
聂然在附近慢慢地走了一圈,目光有些不舍,但当天更亮一些的时候,她脚下一转,走向书楼。
书楼这时候门已经开了,喜欢刻骨头的何姓食客早早地坐在门前,低着头,专注无比地印下刀锋痕迹,聂然没有进入书楼,而是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直到他刻完手上的一块龟甲,才抬手一揖道:“我不日便要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何先生照顾。”
每当她想要找什么书找不到时,只要一问他,便可得到准确的指引,而若有书籍放的位置太高,也是劳烦他取来。
何姓食客微微侧身,避开她这一礼,淡淡道:“不必言谢,这是东家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行事。”
……
去过书楼,聂然第二个起拜访的是陶永,今天陶永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听她说家中有事要离开后,陶永有些无力地笑了笑,道:“聂兄不打算参加春试了么?不参加也好,你我这的等了无权势之辈,即便去了,也只有落榜的份。”
他神情索然,语气低落,似是受了很大打击,聂然虽是决定彻底断开瓜葛,却也忍不住问个究竟。
“告诉聂兄你也无妨,横竖如今金陵士子都已知道了这件事。”陶永叹了口气道,“可笑我镇日里只知闭门读书,昨日被人强拉出去,方知今次科考早已为人所把持,谁是头名,谁是三甲,乃至所有的榜上名次,都已各落各家。”
聂然一怔:“怎会如此?”
依照常理,科举这种国家大事,就算真的有权贵舞弊现象,也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连陶永这样没有丝毫背景的士子都知道了,怎么这回没人管吗?
才问出口,她又立即凛然想起,好像,负责监管这次科举的最高等级官员,就是她自己……
造成如今局面,或许,正是因为失去了她的压制。
陶永苦笑道:“虽说就算无此事,我也大约榜上无名,可毕竟不是滋味,我倒还算好的,苏幕兄他们每一个都有真才实学……实在可气可恼。”
他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虽说他文采不如人,可倘若败得堂堂正正,他也能心安,可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在权贵手掌的翻覆中,恐怕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笑话吧。
聂然低下头,别开视线。
……
聂然走出陶永的院子时,步子很快,仿佛只要慢上一步,就会被身后的恶鬼追上。
那恶鬼是她心中的愧意。
假如她当日直接离开了金陵,没有与这些士子相处,或许不管因为她的离开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当做身外事不去在意,可是与陶永这些人相处过,便会知道,这其实还是一群充满了炽热情怀,满腔纯真的书生,谈论起天下事,他们会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为了能有所作为,他们抱着书本苦读了十几年。
然而他们的希望,却轻易地被抹杀了。
假如她没有到来,聂清玉没有消失,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聂清玉虽然心狠手辣,但南楚也确实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假如她还在,一定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心灰意冷,假如继续留在这里,她害怕连自己都要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想要尽快回到住处,整理行装赶紧离开,但还没走近,便听见那边传来失控的喊叫:“放开!放开我!我要见东家!让我见东家!”
沈园对住客有几条要求,其中一条就是不可大声喧哗,以免扰着东家,却想不到今天有人明知故犯,还直接犯到东家面前。
聂然好奇走近,意外地看见,那个不顾形象大声咆哮的,居然是印象中很有狂傲派头的迟布衣。
此时他站在东家院门口,衣衫凌乱,头发披散,面上神情似是焦急,似是愤怒,又似有些惭愧懊悔,若不是被人牢牢地制住,他恐怕早已冲进东家的院子里。
而制住他的人,却是昨日与聂然一道儿看竹笋的白发少年,他神情漠然,对迟布衣的喊叫毫不动容,苍白如雪的一只手抓住迟布衣的双腕反扣,令他动弹不得,但饶是如此,迟布衣依旧不住地挣扎,想要摆脱他的束缚。
“请问,你们这是……”挣扎间,迟布衣听见身旁传来疑惑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见是聂然,连忙道:“聂兄,你来得正好,帮我一把,把这疯小子拉开,我要进去。”
聂然瞧了瞧自己纤细的手腕,苦笑道:“布衣兄,你觉得我们两人,能对付得了他么?”
她走近的时候观察得更仔细了些,不管迟布衣怎么用力,那少年的手腕稳定得像一块钢,没有半分颤动,显出他还有十分从容的余力,即便再加上一个她,也不能改变局面,更何况,她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贸然地站在其中一方。
迟布衣面色变了又变,他狠狠地瞪了白发少年一眼,才低声道:“放开我吧,我不会再闯进去了。”
少年偏着头,考虑了一会,即便在思索的时候,他的眼神依旧淡漠空旷,没有半点情感,过了片刻,他放开迟布衣,身形一晃回到东家的院子里,继续蹲在门口附近,目光专注地盯着地上的杂草。
迟布衣不甘心地看了几眼,想再尝试冲进去,却终究是不好自食其言,聂然看得一头雾水:“布衣兄,你找东家究竟有什么事?你也知道东家不见客的,为什么不找沈开呢?”
迟布衣没有回答,只示意聂然跟来,一直回到他的居所,两人隔着茶几相对坐下,迟布衣给两人倒上酒,才长叹一声道:“聂兄,今日我有一个大疑难,困于心中,不得解脱。”
聂然知他还有后话,也不出言相扰,只静静地听着。
她对迟布衣印象不坏,今日看他形容如此狼狈,想必是遇见了了不得的大事,不知道他找东家干什么,假如真的有需要,她会尽力帮他一把。
迟布衣转动着手上的酒杯,又沉默许久,才道:“聂兄,倘若有那么一人,那人自以为无足轻重,不会改动任何局面,却不知道他的任意决断,都会带来巨大的波涛……那人不慎做出错事,那是不是他的罪过?”
聂然脸色一白。
是的,她以为自己就算辞官躲起来,最多也就是自己的位置有人取代,不会影响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可如今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陶永苏幕那些人的前途和希望,因为她而灰飞烟灭。
这是不是她的罪过?
聂然好一会儿才沙哑地开口:“是。”
迟布衣没注意聂然的神情,只依旧盯着酒杯,声音中已经有了些压抑不住的激昂情绪:“此时,那人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可保安然无恙;另一条路却是担负罪责,去扑灭灭顶骇浪,却可能粉身碎骨。”
聂然握杯的手微微颤抖,有少许酒液从杯缘洒出来,浸湿她发白的手指,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迟布衣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
“聂兄,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说对也不对?”
“聂兄,倘若那人为了一时之安,躲避起来,他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吧?”
“我辈读书人,纵然不能兼济天下,至少,也该独善己身,如明镜自照,不留污垢,是也不是?”
“这等懦弱卑劣,敢做不敢当的行径,又焉是大丈夫所为?”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连杯子都握不稳,啪的一声,杯子摔落在地的时候,聂然慌张地站起身,狼狈无比地跑开:“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迟布衣的每一句话,每一句话,都在剧烈地刺痛着她,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望着聂然匆忙的背影,迟布衣有些奇怪:他正在沉痛地自我反省呢,聂然跑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