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天天的上朝,聂然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她每天上朝,主要目的并非参与政事,而是在百官面前摆一个样子,告诉所有人:我聂丞相还活着,你们那些想要耍小花样小手段的,都给我省省吧。
起的是一个威慑的作用。
第五天是休沐日,以洗澡作为理由,官员们放假的日子,聂然自然也不例外。
接连四天早起,好不容易放了假,聂然清早起来后,又例行公事地,去参观招英等人处理公务。
自从行露四人加入丞相府后,招英的轻松了许多。
将所有的工作分成四份,由四个少年做细节上的决策,最后由招英拍板定论,假如遇上拿不定主意的难题,行露等人就会去请教迟布衣,目前迟布衣虽然还没有正式答允聂然加入丞相府,也还躺在床上养伤,但却不介意指点四个少年,也算是间接地出力。
赋税征收,土地划分,官员任免……这些聂然看起来好像天书般深奥的东西,四个少年却如流水般一一做来。
虽然亲眼看着招英等人处理公务,有人闲下来时,还会对她讲解这么做的缘由,但聂然毕竟毫无基础,十分里只能听懂一两分。
看得多懂得少,她心中十分遗憾,早知道有今日,她上大学时就不该为了贪图奖学金给得多,学了个如今全无用处的专业。
一个人变成五个人,公务的处理速度提高了许多,在下午之前就完成了,于是聂然又让招英抱起两本数年前的卷宗资料去她房间。
这些天她的闲暇时间,别的没干,就在看资料,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求云之讲解。
越是深入思考,她心中疑问越多。
她问过招英,问他为什么朝堂上的年轻官员这么多,招英回答得很笼统,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天子去了,旧臣子自然也跟着去了。
但是聂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对于聂清玉的过去,她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招英不知道,从前只是一个无知弱女子的小桥更不知道。
云之可能知道,但他从来不说。
那个少年模样的女郎,如同彗星一般地崛起,她的身后是一团迷雾。
聂然这些天先是阅读聂清玉上位的经历,意外地发觉,聂清玉夺取权力的过程,好像踩在刀尖上舞蹈一般,好几次都几乎将她自己置诸死地。
那一场场致命的旋舞,宛如暗夜里盛开的玫瑰,美丽,冷酷,危险。
而不停跳舞的聂清玉,就好像童话里那个穿上了红舞鞋的女孩,一直停不下来,至死方休。
本来她可以有更温和的手段,采用迂回却安全的路线,用更长的时间取得如今的地位,可是她却仿佛身后有什么追着赶着,或者身前有什么急切的愿望,不得不逼出所有的潜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高的权位。
她在图谋什么?
聂清玉谜一般的过去,跟朝堂百官的年轻化,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最初是翻找的去年的卷宗,但不但没能解除她的疑惑,反而增添了更多的疑问,为了追溯本源,聂然看的卷宗,时间一年年地往前倒推,今天已经推到了六七年前。
一目十行地看着卷宗上记载的文字,聂然忽然被一个名字吸引住目光,收回飘飞的神思,她转头问一旁充当资料库的招英:“聂衡是谁?”
聂,这并不是一个很罕见的姓氏,在官员中,姓聂的也不光只聂清玉一个。
但不知道为什么,聂然却独独被这个名字触动,这并非她自己思考的结果,而是仿佛身体中印刻的本能。
招英回想一下,将他记得的资料慢慢道来。
事实上,招英自己也不大清楚具体情况,因为五六年前,他还处于失忆之后,重新认识世界的开始,而那时候,聂清玉还没有在开始在官场上展开重量级的搏杀。
但饶是如此,他的所知的还是比聂然多许多。
与清都王一样,聂衡算是聂清玉崛起之前时代的人,只是年纪较大。
聂衡曾经也是风云人物,在他还是个弱冠少年时,初到金陵,以一篇长赋扬名,一时间金陵纸贵,士子贵胄,皆以会背诵他的诗赋为风雅。
他有点像如今的迟布衣,出身寒门,才华横溢,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无所不通,但他的运气比迟布衣好些,偶然得遇当时的太子,太子赏识他的才华,拜他为师,待太子登基后,聂衡平步青云。
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慢慢往上爬,聂衡终于坐到了丞相之位,但没过几年,同时也是六年之前,聂衡因谋反之罪,满门抄斩。
风流云散。
滚滚长江东逝水,一代新人换旧人。
聂衡之于聂清玉,表面上,似乎是不相干的两代人,但聂然却又发现了其中隐秘的联系。
几年前,指控聂衡谋反的,是宁家。
几年后,被聂清玉诬为谋反而满门处死的,也是宁家。
而聂衡与聂清玉又都同样姓聂……
两人都是丞相……
聂然想了想,问道:“聂衡家中有什么亲戚?”
招英道:“聂衡没什么近亲,他的妻子早年亡故,只留下家中一个女儿,聂琳琅。”
当初派兵查抄丞相府的时候,聂琳琅香闺燃起大火,火灭之后,里面只余下尸体的灰烬。
聂然眨了眨眼:难不成……
见聂然听着双眼发光,招英立即明白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道:“聂相您不会是她。据闻,聂琳琅国色天香,见之难忘,不少金陵公子曾睹她的芳容,若聂相你是她,无可能至今无人认出。”
招英继续道:“更何况,六年前大祸之际,聂琳琅已是十七岁待嫁之龄,而我初遇聂相时,您并没有那般年岁。”
聂然迟疑一会,道“那,聂衡有别的女儿吗?”
“应该……没有。”
哦。
聂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能的线索被一条条掐断,她有些失望,但招英既然说她不是聂琳琅,那么她就真的不是聂琳琅。
可是她依旧有些怀疑。
假如按照她的猜测,前后零碎的线索都能整合梳理起来。
聂清玉是聂衡的女儿,因为父亲被宁家指控谋反而获罪,诈死逃脱,她改换姓名,女扮男装,用自己的双手攫取权位,最后扳倒宁家,顺利复仇。
逼迫着她拼命向上爬的,不是别的,正是仇恨的火焰,让她一刻都等不及,想要品尝复仇的快意。
那个孤独的少女,她容颜清丽,城府深沉,手段狠辣。
她身后背负着一家人的血债。
她心中灼烧着黑色的地狱火。
多么……可怜。
几年前,聂清玉只有十多岁,这个年纪的少女,应该正是无邪烂漫,思慕怀春的时候,可是聂清玉却抛开朱钗与罗裙,她束紧胸口,换上男装,拉高衣领,踩碎所有纯真的情怀,一步步踏入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
假如不是复仇,聂然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动力,能支撑一个少女做出这样的选择,经历无数的凶险。
又仔细地看一会聂衡两个字,聂然抿了抿嘴唇,迟疑地作出决定:“聂衡故居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瞧一瞧?”
这个要求太容易了,招英令人准备一二,随即乘轿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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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以前繁荣兴盛的聂府,如今却只是无人踏足的禁地,白墙青瓦,在风吹日晒中,变得破败斑驳。
然而草木在断墙残瓦之间,生长得分外青葱茂盛。
在后院的小山丘脚下,立着几座坟墓,其中一座之前,盘坐着一个身着宽大锦袍,长发凌乱披散之人。
墓碑上的字迹几乎要被风雨侵蚀殆尽:聂衡之墓。
没有官衔,没有尊号,就只是一个单单独独的聂衡,如同他来到这世间一般,只有一个名字。
那人正对墓碑,身前摆放着一壶酒,两只玉杯,他苍白嘴唇开合,淡淡道:“聂衡兄,昔日我应承你,必要之时,会出手襄助你聂家后人一回,却没说是帮哪一个,今日小聂很好,我想帮她。”
言罢,他起身离去,宽长衣袂在行动间翻飞。
而与此同时,聂然与招英正从正门走进来。
看见聂府模样,聂然有些失望。
假如聂清玉是聂衡的女儿,大约不会愿意让自己家变成这样。
就连门口摇摇欲坠的牌匾,写的也是陈府而非聂府,盖因聂家败亡之后,这座宅院被一陈姓官吏接手,修整一番后入住,而那官吏又死在朝堂争斗中后,这宅子便一直空置。
假如聂清玉是聂家人,她至少会有些家族归属感,把招牌换回去,或者把内里修葺一二吧。
如此看来,大约只是恰好同姓。
聂然摇了摇头,打道回府。
回到丞相府,小星已经在她住处门前恭候。
斯文瘦削的少年,脸上还带着一丝拘谨羞涩的微笑,因为迟布衣评价他擅长处理琐碎事务,丞相府的一部分不大重要的事,都交给他代为打理。
小星怀里抱着一只一尺长的金丝楠木雕花木箱,打开箱盖后,道:“聂相,这是您上朝之后,外面送来的拜帖,些许不相干的人,我已经代为剔除,余下这些,见与不见,还请聂相定夺。”
聂然一看箱子里花色各异的拜帖,脸色一白,下意识又有了想逃跑的冲动。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问小星:“这些人,我全部都要见?”
小星认真道:“还是见一见的为好,毕竟这些都是南楚朝臣,不少可为聂相您的臂助。”
聂然不大甘愿地拿起几张拜帖打量,这些拜帖有镶金的,有嵌玉的,分量十足,无不制作得精美非常,内容也大致一样,无非是求聂相拨冗见面。
她这个丞相,不仅要在朝堂上罚站,放了假也不闲着,得一个个接客。
“对了。”小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这儿还有一份拜帖,拜帖的主人,乃是沈园故人,您可要一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