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宁宫里,洁净的床榻上,此时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男子容貌清瘦苍白,眉心一点红痣。
男子的半身染血,他上身的衣衫已经被解开,胸腹之处裹着白色绷带,渗出片片鲜血。
此人正是宁凤潮无心插柳,本想一探丞相府虚实,却偶然半途劫走的尘芳。
在尘芳的左右两侧,则分别是萧琰与宁凤潮。
美艳少年跪坐在一旁,好奇地睁大眼,打量昏迷之人,看了一会,他抬起头问道:“宁爱卿识得此人?”
宁凤潮低声道:“有过数面之缘,他名叫尘芳,昔年他乃是聂衡收养的学生。”他眉头深锁,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尘芳**的肌肤。
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肌肤,而是层层叠叠的鞭痕,刀伤,针孔,烙印,伤口连着伤口,印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
即便以宁凤潮如今满心仇恨,不为外物所动的心境,也不由得有些骇然的凉意。
探了探尘芳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宁凤潮当机立断,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倒出褐色药丸给尘芳喂下,瞥见药瓶上的花纹,萧琰惊道:“宁爱卿,十全大补丸对于此人而言,是否药性过于猛烈了些?”
虽然只是傀儡皇帝,但他总归还是能得到一些东西的,宁凤潮手头的这瓶,便是他所赐予,以多种名贵珍材制就。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救命,但用得不好,反成一命呜呼的毒药。
以尘芳现在虚弱的状态,十全大补丸或许能让他清醒过来片刻,可是过了那片刻,他便会虚不受补,无可挽回地身亡。
让这么一个与聂清玉有仇的人死去,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宁凤潮漠然地摇了摇头,道:“陛下不必想着拉拢此人,纵然他与聂清玉有仇,但与我也是有仇的,若是让此人留在陛下身边,只会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我们现在不能招来御医为其诊治,以免被聂清玉觉察出破绽。”
喂下的药丸一会便发挥出作用,尘芳苍白的脸容上浮现一片病态红潮,嘴唇开合,呻吟出声。
过了片刻,他清醒过来。
意识苏醒的瞬间,他立即感觉到,这里不是他居住了几年的地牢,被聂清玉刺瞎双眼后,他其他几项感觉反而分外地灵敏起来,回忆昏迷前发生之事,他有些迷惑,拿不准这是否又是聂清玉的一次阴谋诡计。
接着,他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平和却冷淡的声音:“尘芳,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乃宁家宁凤潮,如今宁家皆为聂清玉所灭,只余我一人偷生。聂清玉关你数年,必是有所谋求,你如是愿意,便告知于我,想来你也知晓,如今你只是回光返照,时候不多,能为你报仇的,唯有我一人。”
听到宁凤潮自报家门时,尘芳的面上浮现恨色。
而在听宁凤潮阐明利害后,恨意又化作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微闭着双目,吃力地偏头转向宁凤潮,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你要杀聂清玉?”
宁凤潮虽然不明他此言用意,却依然肯定道:“那是自然。”
聂清玉毁了他宁家,他为何不能杀聂清玉?
尘芳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渐渐地越来越低弱。
发现尘芳好像不打算说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宁凤潮禁不住有些焦急起来,他低促地道:“你不肯说吗?”
尘芳吃力地开合嘴唇,声音微不可闻,使得宁凤潮不得不附耳过去:“琥珀丹朱,在……”
……
尘芳再也不会发出声音。
他静静地躺着,鲜血渗透衣衫,遍身的新伤旧痕,呼吸心跳全无。
宁凤潮几乎是有些失神地目送他离开人世,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
……
那时候宁家和聂家,还没有开始明显的敌对,他去聂衡家拜访,受邀小住数日,一日无意间四处走动,便走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里,瞧见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泥土里扒拉着什么。
那身影衣着朴素,袖子挽到手肘,赤手从土里连根挖出两株不同的花,摇了摇便要站起来,似乎是蹲得太久,她脚下一软,就朝花圃里摔去。
本来她的双手在前,可以保住自己不要摔得太惨,可是在摔倒的刹那,她却分开双手在身体两侧,以脸着地,硬生生地将脸埋进土里。
这么好玩的小姑娘,让本来打算离开的宁凤潮,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甚至走过去,带些笑意地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埋进土里的脸呜呜两声,双手小心地放下花后,才支撑着站起来,瞧见她的脸容,宁凤潮又止不住有些想笑。
他出身高门大族,见惯了名门闺秀绝色佳人,却头一次被一个连脸都瞧不清楚的小姑娘,吸引住目光。
只见她小小的脸上,沾满了泥土,鼻尖又红又肿,脸上还有几片擦伤,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清澄的眼眸,宁静率真,充满灵气。
宁凤潮没被吓着,但那小小少女却吓了一跳,她飞快地跳开,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拿袖子挡住脸容,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哎哎哎快走啦,我不能见外人的!”
嗓音清脆娇嫩。
宁凤潮还想再逗逗她,身后却传来声音:“宁兄怎么来了此地,此乃聂宅禁地,外人不得出入的。老师想要见你,你快些去吧。”
长辈召唤,不得不从。
宁凤潮走到院子门前,回头一瞥,却见平日里待人疏离冷漠的尘芳,正温柔地捧起那少女的脸,忧心道:“小无……”
再后来,他设法去寻那少女,得知她叫聂若无,是聂衡不愿承认的女儿。
因为聂衡不准小无见外人,小无便想出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两人有时候隔着一堵墙,有时候隔着一面屏风,有时候隔着一扇门。
在他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双没有情仇的纯真眼眸,以及她清脆动听的嗓音。
越是与小无相交,他便越是惊叹,他从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姑娘,如此慧黠,如此通透,又如此善良温柔。
他甚至还不曾看清楚她的脸容,便已经深深地倾慕。
倘若不是宁聂之争,他或许已经与小无成亲,洞房花烛之夜,他揭开头盖之际,看到的一定会是一张或许不甚美丽,却无比可人的脸容。
没有倘若。
聂家亡。
几年后,轮到宁家亡。
或许是报应,一个姓聂的人,替聂家完成了复仇。
他最爱的人与最恨的人,最亏欠之人与亏欠他最多之人,都姓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