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
“下作!”
“狡童,我自问这些年来,并未亏欠于你。”
“行了!我就是翻覆小人,那又如何?!”
“……”
“行露,你现在逃走,不觉晚了些吗?”
“谁说我要逃离?我只想咬一口小人!”
“行露……你就算再怎么本事,也不能从如此狭窄的栅栏间钻过啊……
“且住且住,如今大家都是一般模样,计较也是无济于事……”
让招英关上地牢的机关门,将里面的声音隔绝掉后,聂然往祠堂外走去。
虽然始作俑者已经都被监禁在丞相府中,但失去的却没能找回来。
虽然沈开等人都已擒获,但聂然却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处置他们,虽然她白日里杀气腾腾地说要一命换一命,但等事后冷静下来,却依然不知该如何下手,只有暂且一并收押。
走出地牢,天空已经是满天星斗,聂然神情郁郁,招英有些担忧地道:“聂相……”
聂然抬手制止他的劝慰,低声道:“今日受伤的兵卒怎么样?”
“有二人伤重不治,其余人尚好。”
“那么带我去停放尸身的地方吧。”
“是。”
……
今天在混乱中牺牲的侍卫共计十八人,从棺材店紧急调来的十八口棺材,静静地躺在停尸房里。
聂然让招英守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墙角点着驱散血腥气的药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白烟。
虽然此时棺材已经钉上,但每一张棺材盖下,都躺着一个人。
这些人或许有的曾通宵替她守夜,以及在丞相府中走动时,偶然见过几面,又或者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
她并不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脸容。
丞相府中的侍卫太多了,兼之平日由招英统领,她接触不多,记忆中只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容,和漆黑的衣甲。相较之下,反而是狡童这些人,与她的关系近那么一些。
可是对错这回事,不是由亲疏来决定的。
聂然站在停尸房中央,忽然觉得有点儿冷,抬头前往,却见原本关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大开,微风穿窗而入。
她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正站在一堆尸体中央。
而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出现在窗外。
这世界不会真的有那什么吧?
聂然连忙在额前画了个十字,随即又记起上帝不管这里,改为双手合十,等她忙完了,眼睛才适应光线的变化,看清窗外的黑影,顿时惊道:“云之?!”
云之站在窗外,双手扶着窗台,正低头止不住地闷笑。
两次她以为有鬼,都是遇上这家伙。
聂然有些羞恼,道:“你不是该在房中吗?怎地跑出来了?”
虽说云之没有一起下地牢,但聂然也吩咐了侍卫,好生看守着他,不要让他随意外出。但本来应该困在屋里的男子,此时却悠哉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极为惬意地看了场表演:“我想出来便出来了,行露懂的那些玩意儿,你以为我会不懂吗?”
两人一个离开窗前,一个走出屋外,各自绕了个圈,在面对面地近处站定。
有招英在一旁,聂然心中也无多少慌张,只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么你来做什么?为沈开那些人求情?”
清浅的月色下,披发男子散开的衣襟上,传出淡而清雅的芬芳,一如初见那日宁静悠然,他微微一笑,理所当然道:“自然不是,我身为他们的东家,为他们求情乃是本分,但如何处置,还是随你决断,纵然你要杀尽他们,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聂然盯着他,过了许久,才有些挣扎地,问出在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太奇怪了。
若说云之在她这边,为何会坐视沈开等人将重犯劫走?
但若是帮着沈开,又为何之后愿意任由她摆布?
他在事发后会为沈开求情,也会为出卖沈开的人求情,但求过情后,又说随她处置。
云之甩了甩宽大衣袖,却不回答,只伸出手来,握住聂然手腕。他低着头,笑道:“我进入丞相府后,还未曾好生游览,小聂你是主人,可否带我一游?”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发凉,轻轻搭在手腕内侧,聂然原本下意识地便要甩开,但忽然想起士林间把臂同游也是美谈,她若反应过度,反而有些奇怪:“那便请云之兄来吧。”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春季最为繁盛的时段。
丞相府里种植的花,都已经大部分盛开。
道路两侧与石板缝隙里,不知名野草的小花。
花园里,圃田中,花树上,大如碗口的各色月季,艳丽缤纷的牡丹,锦簇成团,香浓夺人的瑞香,虞美人浓艳华丽,蓝蝶鸢尾羽翼轻展,含笑花香溢林丛……在夜色的浸透下,变作无尽温柔。
云之柔和的声音,也仿佛染上些许仲春的芳气:“从何说起呢?便从你我下棋说起吧。我知晓沈开谋求,确实对聂相你不利,沈开是我友伴,我早已言明不管俗事,纵然你们厮杀起来,我亦两不相帮。”
走在花香飘溢的夜风中,聂然的心情也分外地平和起来,她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这个说辞。此时她也觉察,云之大约还有一事未说,那便是,在沈开劫地牢之际,云之拉她下棋,约莫也不是怕她坏事,她每次前往地牢,随行带人不多,若是遇上劫囚,混乱地打杀起来,刀剑无眼,或许会卷入其中,云之有可能反免了她一次危险。
云之停顿一会,又慢悠悠道:“事后我求你莫罪沈开,不过是身为其友,理当为他求情,但你若要杀之,我亦不会出手阻拦。”
他不阻,不言,不走,不救。
聂然低声道:“你就这样作壁上观?即便明知会有死伤,亦无动于衷?”
云之温柔地道:“我连我自己的生死,都不以为意,又怎么会将旁人的放在心上?”他拉着聂然,一道踏入花丛之中,伸手摘下一朵牡丹。
牡丹花的花瓣层层叠叠,雍容繁华,映着云之清透美丽的手指,顿生一种盛开到了极处,奢豪靡艳到了极点的感觉。
他一手拈花而笑,一手牵着聂然,微凉修长的手指,好似浑不着力一般,轻握着细致的手腕。
月光洒在他的发间,阴影下半张光洁无瑕的脸部轮廓,如烟水画就的眉眼间,有些出尘的倦意:“你要保住尘芳,沈开要琥珀丹朱,可是,这与我有何干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