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然审阅考卷,头一次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心里就有些郁闷。
随即她暗暗惊讶,什么时候起,旁人对聂清玉的喜恶,已经开始影响她了呢?这不再是从前那种,身为这具身体的现任主人,听到对前任的议论时,那种带些隔膜疏离意味的感触,而是开始有一点感同身受的不快?
但撇开私人恩怨不说,在所有人的上交的诗句里,聂然看来看去,觉得最像模样的,还是这首。
不堆砌词汇,没有无病呻吟,真真正正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忧患,虽然那忧患是跟她作对。
所以不满归不满,聂然还是给了分。
那份卷子聂然是第一个看的,连正主本人都表示不介意了,迟布衣等人自然是无所谓,跟风给了分,但殿试的答卷是一回事,如今当众写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已经不光是个人的喜好厌恶面子的问题,而是她的反应,会给旁人一种什么样的讯号和导向?
这个苏幕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殿试她放过了他,已经是表明了宽容,怎么他还不肯死心,非得送死才甘心?
但现在她要怎么做?
让人把苏幕拉下去打个几十棍?
心中为难,聂然下意识地望了身旁迟布衣一眼,目中带着几分征询之色。
迟布衣轮廓分明的脸容沉静从容,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非是寻死,乃过直耳。”
简单地说,便是苏幕这小子,太过死心眼了,他认定了什么,就完全不会改变,他以为聂然审阅殿试考卷,不会让他通过,便不客气地写了言志诗,但却没料到居然这样也让他中了榜眼,比他会试第七名的成绩还拔高了不少。
状元郎在梦游,榜眼恍惚得更厉害,他甚至怀疑聂然是否完全没看卷子,否则怎么可能让他考中?
他整个心思,都放在疑虑之上,以至于到了写诗之际,半个字都思量不出,结果皇帝给了个要命的台阶,他便想也不想地下来了,并将自己写过的诗再呈给聂然看一遍。
虽说是破罐子破摔,却也摔得太直了一些。
聂然的目光扫过宴会上众人,在附近上首,年少的傀儡皇帝萧琰目光迷茫中微带不安,美艳的容颜上带着几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又有些害怕的神情。他的容貌真是漂亮,眼眸好像猫儿一般圆圆大大的,眼角微微上挑,更显艳色,懵懂微开的嫣红嘴唇,有一丝诱人意味,肌肤雪白没有瑕疵,脸颊上带着淡而饱满的粉色,显出他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
听招英说,萧琰是南楚皇室之中不大受重视的孩子,他母亲身份不高,连带着他对皇位一点威胁都没有,兼之他才华寻常,性情软弱,以至于昔日有资格夺取皇位的几个皇子,甚至都不屑除掉他,但聂清玉却看上了他清白无辜的历史,在几个皇子因为斗争而失仪失德的时候,将萧琰推出来,并迅速收拢势力。
有的时候,就算要做一件坏事,也需打着光明正大的借口。
打着正义的旗号总比明目张胆地反叛更有号召力。
所以聂清玉选择的是扶植傀儡上台而不是自己谋朝篡位,就算在她权势稳固之后,也没有急着让南楚改朝换代,铲除异己的时候,亦会先给对方栽一个谋反的罪名。
这些回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聂然目光偏移,掠过几名官员,又来到明春水身上。
明春水昔日是与聂清玉齐名的金陵四公子之一,才华也是不凡,但他最出名的不是博学多才,而是温柔多情,无数闺中少女,青楼艳妓爱他如痴如狂,不光是因为他俊美的容貌,更因为他对女子格外地尊重爱护,不论身份高低,相貌美丑,一概温柔真心以待,却并不贪图她们的回报,若是有女子遭受苦难,他会尽力地伸出援手,不过他这些特殊待遇,也仅仅只限于女子,对男子,他该如何还是如何。
因为聂然对榜眼的这首诗沉默过久,已经引起席上诸人的注意,明春水也不例外地看了过来,他长眉微错,仿佛想到什么,忽然站起身来,从容施了一礼,道:“下官也略通音律,若小聂丞相不弃,接下来的曲子,便由下官唱来如何?”
聂然禁不住一怔。
虽说乐官和翰林学士同样都是官员,层次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世人眼中低下的歌女,一个却是有高尚地位的文官,尤其明春水还是世家子弟,代替歌姬唱歌这种事,简直就是自贬身价。
迟布衣低声笑道:“好个温柔多情,怜香惜玉的春水公子。”他说话时,隐隐约约带着些不以为然之意。
聂然顿时恍然:明春水看她面色不豫,猜测苏幕诗文中大约有什么不对之处,若是待会歌女唱后,她借题发作盛怒,可能会连累歌女遭受池鱼之殃,随口下令斩了都有可能,但唱歌的若换成翰林学士,那么就算迁怒,聂然也不能对他发作。
迟布衣也是看到了此点,他虽然对明春水此举没什么成见,却也不怎么赞赏。
曾听过有关明春水的传闻,但聂然犹自半信半疑,想看看明春水能做到什么程度,便顺水推舟道:“好啊,明大人请吧。”
言罢将写着诗的纸卷递给一旁侍立的太监。
明春水接过诗文,看过先是一怔,瞥了苏幕一眼,此时苏幕仿佛清醒了一些,面上浮现些许懊悔之意。明春水收回目光,向奏乐的乐官吩咐几句,清了清嗓子,张口徐徐唱来。
歌女的嗓音娇柔清脆,婉转软媚,但明春水身为男子,又是另一番风貌。
他的声音微沉,带着水一般的温暖柔和,从空气中无形地包拢过来,却没有压迫力,如流水一般,又从耳边流逝而去:
五年天地无穷事,叹息犹为国有人。共说金陵龙虎气,谁持白羽静风尘。
本来按照这首诗表面的意思来理解,应该是充满了不满与期冀之意,但明春水唱的时候,却巧妙地利用了曲调的起伏,将第一句微微抬高,第二句却充满了平和的赞叹之情。
第三句,他环视一周,第四句,却是微笑直视聂然。
如此一来,全诗的意思便改变了,变成是说,这些年来纷争不断,好在南楚有能人辈出,是谁平定了这纷乱呢?目光所指便是答案。
一首自取死路的绝命诗,被他宛转唱来,反而成了一首赞歌。
莫说是杀歌女,现在聂然就是想发作打一顿苏幕,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接下来其他人的诗句,明春水也都一一唱来。
他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是名门公子,做起歌女的司职,却丝毫不觉屈辱,神色从容自如,歌声始终明亮,虽无女子娇媚,却是风雅自然,令人心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