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卓然伤得不严重,至少从他每天更新的朋友圈来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游玩,完全不似一个重伤病人。
言夏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美术馆的工作人员直到一周后才联络她,在她做完前期的功课,并将大致的草图拿出来之后。也就是在这一周,言夏才见到将要办画展的主人——汤德。世人皆以为,艺术家天生就应该与他人不同,这种的不同更多地体现在外表上。例如长发、落拓的面容以及怪异的服饰。
或许这些都可以没有,最重要的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哇,这个人一定是搞艺术”的感觉。
但是汤德不同,初见时,任谁也想象不出来,这么一个模样普通,衣料普通的中年男人会是一个艺术家。
汤德拿着她的设计图初稿,询问她是想将整个画展做成环形的模样。
“如同行星环绕恒星转,有一个永恒的,向往的定点。”汤德评价她的想法,“很不错的点子,只是不是我想表达的。”
在甲方的说法中,永远会有一个转折,来全盘否定。
但是汤德不同于他人,他会很认真地告诉言夏为何她的设计令他不满意。没有空泛的,不着实际的语言,而是具体化到了每个细节。
讨论工作完后,言夏对汤德说:“有没有人同您说过,您看起来可真不像个画家。”
汤德的性格开朗,也乐于同她聊天:“有许多人说过,我的太太甚至向我提议,改变一下穿着,可以更符合我的身份。”
“只是我都拒绝了,我为什么要变成别人眼中的画家。”
言夏笑起来,她羡慕汤德的肆意。
与汤德告别后,她在美术馆又逗留了一会儿,思考设计。白色的窗帘打到她手上,没有感受到风,不知道窗帘为什么飞起来,而直到它飞起来,言夏才发觉,窗帘后,竟然是没有窗户的。
她退后几步,见到缓缓落下的白色窗帘上,有种穿透阳光才会有的质感,应该是利用光线的角度,才营造出来的。是一个无比巧妙的设计。她在这里观察了好一会儿,直到有隐约的交谈声远远传来,离她越来越近。
现在是闭馆时间,按理说美术馆的人很少。她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下楼梯时,似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来人的视线。
像黑色的深渊一般沉静的视线。
喻薄向言夏颔首。
言夏怔了一下,在这里也能见到喻薄,实在是太巧合。
他并不是一个人,同行的还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手上似乎拿着一副画,用黑布盖着,看不清内容。可能是来买画的,言夏脑中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她这样想着,没料到身边一扇门忽然打开,被小小地惊吓到了。美术馆的管理员走出来。他已经换下美术馆的制服,一身轻便的私服。他先是向言夏道歉,没料到门前还会有人。而后,他好奇地问:“还在这啊,但是汤德已经离开美术馆了。”
不是很大的惊吓,有几十秒的时间平复足够,言夏点点头,解释:“我再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灵感。”
管理员了然地点头。他是一个健谈的人,见到言夏看了楼上那群人好几眼,便有了可以诉说的话题。
“他们是来买画的,听说花了几百万,买了汤德先生早期的一幅作品。”
汤德最出名的《天鹅少女》是在他四十岁时完成的,自此之后,他的画作就水涨船高。但是他的早期作品,连汤德自己都说,没有什么收藏价值。
这几百万,绝对是高价了。
管理员还没有结束他的倾诉欲,继续对言夏说道:“买主还特别强势,原本这一幅画作也是这次画展将要展示的作品,买卖也应该在展览结束后进行。但买主硬是在展览之前买走,展示的画作又要进行调整。”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喻薄的传闻。从管理员的描述中来看,喻薄的形象变得强硬,不讲道理,还有钱。
这个形象,同样适用于大多数富商。但不应该适合喻薄。
与管理员聊了许久,再走出美术馆,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准确的来说,是雨雪。
这样的天气着实恶劣,气温低不算,出行也变得困难。此时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打车软件上,显示她的订单还排在几百名开外。
言夏叹了一口气,今天到家不知道要多晚。如果程卓然没有车祸,这时应该可以接她回家。雨雪乘着风,肆意地飘散到任何一个角落,言夏在屋檐下,距离出口有好几步的距离,它们仍是倔强地进来,来到她的发上。
她略微低头,拍了拍头发,收手的时候,拍到了身侧的衣上。
“抱歉。”言夏条件反射地,先说了一句抱歉,然后才抬眼,见到了身边的人。
言夏不是一个吝惜表达自己情感和想法的人,和喻薄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止一次说过,他穿黑白颜色的服装更好看,极其衬他的肤色和气质。
当然,其他颜色也适合喻薄,样貌身材优越的人,即使披着麻布,也是时尚。
喻薄穿着藏青的大衣,这种颜色很深,接近于黑,衣领上的脖颈是冷白的肤色,不是像上次见到的那样,带有苍白病态的颜色。
“没关系。”
一句道歉和原谅的语句,如同小孩学习的范例,再标准正式不过。言夏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明明没有一点搞笑的含义存在其中。
“你病好了吗?”如同两个熟悉的陌生人,言夏询问的语句也显得不疼不痒。
“痊愈了。”喻薄说,他停顿了大概有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问出了下一句话,“你在等车吗?”
温和有礼的语调,熟悉的说话方式,仿佛让她一下子回到高中,这几年时间横亘的距离,缩地成寸,化为乌有。
然而只是想象。
“嗯,在等车。”她说。
雨雪中,有辆车停在了他们身前,黑色的车身,三角m形的车牌。言夏认出来,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喻薄坐的车。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有人打着伞匆匆走上来,他将伞挡在喻薄头上,说了一声先生。
喻薄只应了一声,然后回头看言夏,他说:“我送你?”
这应该也只是一个礼貌的询问。
言夏摇头:“我约的车也快到了。”
下一秒,喻薄应该是矜持地颔首,顶着那人为他撑的伞,上车离开。可是现实不符合言夏的想象。
“刚刚我听到了。”喻薄没有动,“你的订单等待时间还很长。”
言夏想起来,她没有关掉打车软件的声音,在下达订单前,会自动提示她排在第几名,还有多长时间才会下单成功。在这样的场景下,不论谁都会觉得尴尬,尤其是在喻薄面前。
喻薄拿过为他撑伞的人手中另一把伞,长柄的黑色雨伞,只在伞柄按一下,雨伞就完全撑开了。喻薄用这柄雨伞,罩住了两个人。
“我送你回家,好吗?”征询的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化解尴尬最好的方法就是装作不在意或是转移话题,显然言夏很熟悉这两种方法。
“我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直接走了。”虽然一开始,故意装作不认识的人是她。
不等喻薄说什么,她又说了句谢谢,言夏没有再一次和自己过不去,拒绝搭乘顺风车,她可能要被这恶劣的天气困在美术馆很久。两个人之间若不是深仇大恨,就不必纠结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
喻薄的车很舒适,不仅指车内的座椅设施,更指开车人的技术,言夏在其中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震动。车内开了暖气,温暖的空气里,坐久了便会使人睡意昏昏,尤其是环境还很安静。
不仅是喻薄和言夏,就连司机也只在言夏上车时问了一句她的地址,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言夏半垂着眼睑,看车外掠过的风景,可惜入眼的都是雨雪,街景被模糊在这一片纷纷的雨雪交织中。
恶劣天气里,最容易遇到的就是红灯和堵车。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堵车,她看见长长的车流,就心生了一点烦躁,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车窗,扣窗声响在静谧的环境中。她收回手。
“七点之前会到。”
言夏回头,她坐在最左边,喻薄坐在最右边,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可以再坐两个人。无端的,有种欲盖-c-x-团队-弥彰的味道。
喻薄看着手上的平板,从言夏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中间间或穿插着几个数字。他没有看言夏,继续说:“不会堵很久,放心。”
言夏是个急性子,这性格从小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和喻薄在一起时,他常常会这样安抚她,定一个确切的时间目标,让她不再着急。
言夏收回视线,看着手上的手机,手指接触到屏幕,屏幕就自动点亮了。
“我只是担心牛奶,没有给它准备晚饭,它会不会饿。”
像是有针刺到了她的手上,冰冷刺痛。言夏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的皮肤干净,没有任何被割伤或被刺伤的痕迹。
喻薄恰好地抬起眼,目光带着询问。
言夏放下手,她多加了一句:“牛奶是我家的猫,很可爱,很乖。”
她感觉到喻薄的目光轻轻滑下去,他说:“一定很可爱。”
言夏看着他,她的目光有些古怪,带着一点类似了然又迷惑的的情感在其中。
喻薄在很早之前就知晓,言夏的一双眼最生动,无论什么情感在她眼里都清晰明了。他无数次都依靠这双眼,小心翼翼将自己变成她更喜欢的喻薄。
前面的车流终于动了,言夏将视线重新投回窗外,外面的雨雪渐渐不再打到车窗上,应该是要停了。
待到公寓楼前,天已经彻底不下雪了,只有地上一片湿润,雪浅浅地堆起一片。不过被车辆圧过,行人走过,这些雪的颜色就变成了灰黑,显得格外脏兮兮。
言夏正准备拉开车门时,已经有人帮忙,她的手伸在半空,见到司机温和的笑脸。他的手压在车顶,以防言夏下车时撞到头。
一晃神,言夏觉得自己还在以前,父亲还没破产前。她压下眼,对司机说了声谢谢。
喻薄也下了车,他大可以坐在车上,看她离去,况且言夏也不会邀请他上楼,去她家坐坐。所以她十分不理解,喻薄下车的意义。
似是知道了言夏在想什么,喻薄站在车前,微微仰头看她走上台阶,他说:“我看你回家。”
时光像是往前回溯了好几年,每一次喻薄送她回家的时候,站在她家门口,也是这样对她说。
打开门,言夏差点被蹲在门口的牛奶吓一跳。在黑暗中,猫的眼睛总能发出奇异的光亮,好在打开灯,蹲在门口的生物又变成毛色雪白,只在几处偶尔带点黄色斑点的牛奶。
她蹲下来,对牛奶说:“你差点吓死我了。”
牛奶不明所以,喵呜地叫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