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作者:乐小米      更新:2021-06-08 14:46      字数:4462

那年的那一天,春日寒,年少衣衫薄。

傍晚时,海南岛带着一个包冲进了医院,他激动地打开包,冲着我说,叶灵,叶灵有救了!

那一天,胡巴给他放哨,他跟踪了一个从银行出来的女人,狠狠地举起了手中的木棍……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若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若不是因为流浪社会带着所谓的江湖义气,怕是不会有人,如此。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孩,始终都是。

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谁都心知。

只是,那一天,他确实错了。作为一个朋友,他毫无瑕疵,但作为这个社会的一个成员,他犯下了罪。

他从后面跳出来,挥着木棍,打昏了那个女人,抢走了包。当他在医院找到我时,突然发现,胡巴居然没有跟来。

突然之间,那是一种多么不祥的预感。

胡巴始终有一种小天真,小善良。在海南岛抢劫之后,冲他挥手喊他走时,他居然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打算看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被打死。

这一种迟疑,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那个女人在他靠近的时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大喊,抓强盗啊!胡巴因为做贼心虚,疯狂地跑起来,后面陆续有几个行人跟着追来。

警察到来时,胡巴起初坚持自己没有抢劫。可能突然担心,警察最后会调查出海南岛来,然后调查到叶灵身上,他又慌忙改口承认了抢劫。

警察问他,抢劫的东西去了哪里,是否有同伙?

胡巴坚称只有自己,没有同伙,至于抢劫的包,在逃跑时因为害怕给扔掉了……

后来警察去胡巴所说的弃包地点找那个包时,根本没有找到。胡巴就解释,过了大半天了,有人看到当然要捡走了,难道每个人都要拾金不昧吗?叔叔。

他喊警察叔叔。

当时的他,应该只是觉得自己很仗义,没有辜负自己的兄弟海南岛,他应该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满十六岁了,已经要为自己的抢劫伤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了。

胡巴的抢劫很快结案了。警察叔叔也到了麻纺厂,调查了胡巴的底细,算是做了群众了解。

胡巴就在他们身后,手上戴着手铐,当他看到我和海南岛时,还做了做鬼脸,好像一个大英雄一样,全然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海南岛看到警察,就拨开了重重人群,疯跑走了。那一刻,我从胡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惊愕,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或许,他期待的场景是,海南岛冲出人群,走到他面前,说,放了我的兄弟!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抢劫的!

那么,这时候的他,一定会学海南岛以往那样,老大派头十足,狠狠地抬腿踢海南岛的小腹,说,你个死孩子给我滚开!你胡巴大爷一人做事一人当!轮不到你小子在这里给我瞎得瑟!

然后海南岛会哭着看他悲壮地离开,泪流满脸地呼唤他,胡巴,好兄弟啊!你才是我的老大啊!

于是,从此以后,软弱的他就可以和海南岛这个小霸王真正地称兄道弟。而不是像现在,他只是海南岛的小尾巴。

可是,现实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的老大,海南岛居然……居然……

这一幕,对于这个固执崇拜着“义薄云天”四个字的少年来说,是有些残酷。可不可以试着去理解呢?

我的老大,海南岛,他一直都害怕警察,所以,他身上,应该背负着巨大的秘密,或者他是个背负着人命的杀人犯?不管怎样,我无愧于他对我的好,无愧于他总是保护我,无愧于他在刺骨冰冷的水里救下我的命……

胡巴呆呆地看着海南岛离开。

他的母亲吴红梅像疯了一样,扑开警察,拉住胡巴的手,大哭,我的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啊!

然后她又发疯似的拉着警察的胳膊,说,民警同志啊,民警同志啊,我孩子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啊。求求你们好好调查吧!他胆子那么小,自己一个人都不敢和家里的猪头一起啊,民警同志啊,求求你们了。

说着,她跪在了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磕头,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

胡巴也哭了,那一刻,他多想抱住母亲,可是铐起的双手,永远张不开一个怀抱,给这个几乎哭昏在地上的女人安慰。

这么多年,她给了他性命,而他却在那一次,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我不知道胡巴在面对自己哀嚎的母亲那一刻,有没有想翻供的冲动,当他含泪的眼睛望向我时,我真想杀死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三个人。

胡巴,他为海南岛顶罪了。

海南岛,他逃跑了。

艾天涯,站在原地,却不能说一句真心的话。

胡巴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妹子;海南岛也是我的朋友,他喊我土豆……他们都是除老艾以外,对我最重要的人。

警察最终还是将胡巴给带走了,那个时候,海南岛已经重新回到了人群中。吴红梅踉踉跄跄地跟在警车后面,追着喊,儿啊儿啊,我的儿子啊。

胡巴在警车之中冲着人群喊出了离别时最后的话——

老大——

土豆——

妈——

撕心裂肺。

警车带走了我们的朋友,那年春末,无人饯行的离歌。

人渐渐散去。

小区门口只有胡巴的母亲一个人呆坐在地上,没有人能拉得走她,她呆呆地坐着,傻傻地喃喃自语着,都是妈不好啊,怎么能在你偷钱时打你啊!妈要知道你缺钱,妈就是砸锅卖铁都给你啊,都是妈不好,妈害了你啊。你从小就懂事啊,没有事儿的话,怎么会偷钱呢?都是妈不好啊,妈不好啊,不问青红皂白啊……

我的眼泪滑落,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海南岛,他站在春天的风里,年轻英俊的脸上,痛苦的表情如同岁月的镌刻。

那天之后,胡巴的母亲总是会在傍晚时分坐在小区里胡巴被带走的地方,呆呆地坐着,嘴巴里念念有词,就像梦呓一样。

有时候,她说,儿啊,妈做的面条啊,你不回来,都坨成团了。

有时候,她说,古长春啊,你个杀千刀的,就是不惦记我,你还有个儿子啊……然后她就哈哈哈地笑,说,不过,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每当这个时候,海南岛总会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沾了盐水的刀,尖锐无比地砥砺在他的心口。

不久之后,她就大病不起了。

从此之后,海南岛就开始照顾她。

那一天,他跪在了她的病床下,说,吴婶,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妈。从今天起,我就代替胡巴做您的儿。从今天起,有我吃的,就有您吃的!有我活的!就绝对有您活的!说完,他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海南岛就成了我们麻纺厂有名的孝子。老穆突然觉得自己老来有依靠了,虽然自己的傻儿子穆大官整天在那里闹登基称帝。

我和海南岛没有让叶灵知道胡巴的事情,我们担心她会因为受刺激而影响治疗。毕竟那些钱,虽然肮脏,却是胡巴用七年最好的时光给换来的。

最后,因为钱不够,叶灵动了手术之后就回了家。

谢天谢地,她总算活了下来。

送叶灵回家那天,海南岛和叶灵的姨父发生了激烈争吵,原因是叶灵的姨父方舟子一看叶灵回来,就醉醺醺地破口大骂,你个小婊子,还知道回来啊!你死哪里去跟男人鬼混了!说完,就扯叶灵的头发。海南岛看了就一把推开方舟子的手,说,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叶灵她刚出院!

方舟子摇摇晃晃地指着叶灵,说,住院?你这个死烂货不知道是怀了谁的野种了,打胎去了吧?你跟你妈一样贱!你妈就知道生儿子!生了女儿就往别人家里扔!妈的,你这个烂货就拼命地打胎!滚!

忍无可忍的海南岛对方舟子动起了手,将他的门牙给打掉了。满嘴鲜血的方舟子因为酒劲上来了,竟然醉倒在地。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方舟子,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跟叶灵说,你去我家吧,我照顾你。别在这里了,我怕你会死掉。

叶灵摇摇头,拒绝了我,她冲我笑,那种透明的如同虚幻的笑容,她说,没事的,我想休息了,天涯。

唉。

天涯。

一别天涯。

那时的我,永远不会想到,那个微笑是叶灵留给我最后的笑容。我和海南岛告别了叶灵,回了家。

当天晚上,大雨滂沱。

大雨滂沱的这一天晚上,距离我生日那天的大雨,整整隔了三个月。

这个雨夜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雨点敲落在我的梦里,如同叶灵的眼泪,让我的梦境都变得疼痛不安。

梦里的她,浑身鲜血淋漓,伤痕斑斑,拼命拼命地跑。在她的身后,她的赌棍姨父方舟子挥舞着刀拼命拼命地追,满脸猥亵狰狞的笑。

我想去救她,却怎么也迈不动腿,我只能着急地站在原地,拼命地哭。

最后,叶灵被方舟子一把推倒在地上,他挥舞起尖锐的利器,刺穿了叶灵原本已伤痕累累的身体。

霎那之间,她的身下盛开出了一朵巨大而妖邪的花朵,鲜艳刺目!

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叶灵,方舟子得意地大笑,张着没有门牙的嘴巴,扬长而去。

我就像被困在沙滩的鱼,怎么挣扎都挪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灵断气。

突然之间,叶灵的衣服全都不见了,她赤裸着少女的身体,慢慢地爬起来,她冲着我呼喊,天涯,天涯。

她笑着说,天涯,我要去找我妈妈了。我要她看看我身上这个血窟窿。我一定要让她看看,这个鲜血淋漓的血窟窿。

她说,天涯,我不能死啊,我还没有问她,如果不肯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如果生下来一定要将我送给别人养育,那我一定要让她看看,那个养育我的禽兽是如何在她亲生女儿身上留下血窟窿的。

她的微笑,渐渐微弱,声音也渐渐微弱,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爬不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最后,她停止了爬行,嘴巴喃喃,好冷啊,好冷啊。天涯,给我盖上被子,别让我妈妈看到我身上的血窟窿,我怕她会哭啊。

她喃喃着,好冷啊,好冷啊,天涯,妈妈会来抱抱我吗?他们都说,从我出生,她就没抱过我一次,因为我又是一个女孩,很晦气啊。

最后,她停止了呼吸,最后的一句话,没有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天涯,妈妈的怀抱是不是很温暖啊?

这句话,没有机会说出来,就已经同她纯白的灵魂一起飞向了天堂。

窗外,大雨滂沱,惊醒了困在梦境之中哭泣的我。

那一刻的我根本不知道,此时,有一个叫做叶灵的女子,她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正如一枚飘零的叶子,轻飘飘地从楼上坠落。

我甚至没能看一眼她的遗体,她的赌棍姨父就已经搬离这座城市。

他们说,她失足坠楼的那天,眼睛上蒙着一条天蓝色的毛巾,上面有一只可爱的小熊仔,笑得那么温暖。我的叶灵,她好像离开之前,再也不愿意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哪怕一眼。

从此之后,我的人生恢复了孤单。

再也不会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在矮矮小小的我站在高高的四楼窗台上擦最上面的窗户时,将我轻轻拉下,从我手里拿过抹布,替我站在那个危险的地方。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