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星河冲进浴室里,用冷水扑了扑脸颊,瞬间就被冻醒了。
她给徐冉打电话,一个,两个,三个,终于接了。
“你好。”
女人的声线很干净,嗓音很柔和。
喻星河:“是我,徐满满,你昨晚怎么打了那么多通电话?”
徐冉轻轻笑了一声:“我在机场等车,等不到,想着你可能还没睡,有点无聊,就和你打电话了。看你没接,担心你出事,后来看到秦城发的朋友圈,说你们三只醉鬼,我就放心了。”
这回答很正常,喻星河听她说完,可又总感觉不是这样的。
徐冉那边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她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才对喻星河说:“我要开始工作了,晚点再聊,还是要少喝酒,尤其是晚上,女孩子喝醉酒了,不安全。”
她温柔的叮嘱仍如以前,亲切却并不强势,娓娓道来,十分体贴的关切。
只是,挂了电话,喻星河怔怔的看着手机屏幕,总感觉错过了点什么,但又无从说起。
临近中午,沙发上的两只醉鬼也都醒了,都有点头疼,就恹恹的坐在那里没动。到中午饿了,才算是打起精神来,四人一同出去吃饭。
这次是不敢再喝酒了。
毕竟林雨婷就是下午的飞机,宋钰和秦城也是坐下午的车回去。
跨过万水千山再相见,巨大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不提,往往只能见匆匆一面。
送走好友,喻星河走在北城被洒水车洒过的街道上,湿漉漉的,道路两旁,金黄色的梧桐叶打着旋从树上掉落下来,一个个像巴掌那么大,踩上去的时候咯吱咯吱的,声音很清脆。
她回到家里。
蒋青昨天晚上又在医院陪了一晚上,刚刚回来,现在医院是她侄子来看望,暂时守一会。
喻星河给她熬了点白粥,配上点小菜:“舅妈,小舅和外公真的要和我一起回去?”
父母死于意外,骨灰也就葬在了他们生活多年的小镇上。
秦世卓当时去接星河的时候,一切葬礼事宜都由他安排,本来是想带着妹妹的骨灰回来,但被喻星河给拦住了,她说,爸爸妈妈以前就说过,等他们老了,死了,就永远在这里,在青山绿水之间。
在那之前,母亲也有几年没回来过,和外公的关系尤其不好。出事之后,老人既生气也心疼,觉得女儿要是听了自己的话早点回来,也不会这样……现在死了还要留在那里不回家,所以这么多年来,老人都没去看过,也不许家人去看。
蒋青喝了碗粥,放下碗:“是啊,也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想的,这么多年来,不许我们去看。现在你小舅病了,他才终于同意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女儿早去,儿子中年染疾,他不过是白发送黑发,再不见一眼,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能和家人一起回去,喻星河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她一想起,昨晚徐冉说她不能陪她回去了,就有些失落。
晚些时候,向诺在微信找她,要和喻星河视频。她前不久有事,回老家去了,少了个黏人的小包子,喻星河这段时间过得清净多了。
此刻是没心情和她视频的,一想到徐冉不能和她一起回去,她就难过,于是她果断了拒绝了视频聊天的请求。
周末在家陪着老人,周一还是要继续上班的。
京西事务所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事务所里分工和专业化的程度很高,即使是新来的律师,也会很快的厘清职业方向。
这和京宁事务所先让实习律师所有类型的案件都接触不同,节奏相对而言更快一些。傅尧给喻星河联系的律师张敏专攻离婚诉讼案件,四十五岁,处理过不少案子。
本来喻星河还有点担心她会很难相处,等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个颇有名气的离婚律师长着一张温和慈厚的圆脸,和她说话的时候,能感受到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她的内心丝毫没有她这个年龄的中年焦虑,反而平静,充实,愉悦。
喻星河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正式而深入的进入专业领域,竟然接触到的就是离婚案件。
说实话,她对‘离婚’这两个字还是有些敏感的,当时徐冉为了爷爷的病需要一个结婚对象,她才有机会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后来爷爷去世,如果不是他去之前说不许离婚,喻星河甚至害怕……
不过,了解这个领域的案例,熟悉相关的法律条例,也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看透那些不幸的家庭婚姻失败的原因,才能像张律师那样,知道该怎么经营和维护自己的婚姻关系。
蒋青让助理订了11月20号的车票,那天刚好是周一,喻星河申请了周末调休,周六日在事务所上班,周一出发,先去往那座西南城市的省城,再转车去云沧小镇。
因为化疗,秦世卓的头发已经掉没了,蒋青也给他买了假发,他却不愿意带,虽然头顶上光秃秃的,但是看起来还是个英俊帅气的大叔。
喻星河双手紧紧搀着外婆,老人心脏不好,其实不适合这么奔波,但她和秦佩瑶的感情最深,即使女儿和家里闹翻之后,母女两也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一路奔波,因为带着病人和老人,走走停停,到云沧镇的时候已经是隔天下午了,正好赶上喻星河父母的祭日。
喻星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的双脚还能再踏上这块土地。
刚上大学的时候,她隔了两年第一次回来,想着给父母扫墓。
她到的时候有些晚了,墓碑前干净整洁,摆着一束黄菊花,看起来已经有人来过了。想来应该是陆杨叔叔。她当时走的时候,陆叔叔就笑着对她说,这里一切有他,叫她放心。
这次也依然如此。
墓碑前已经被人打扫过了,哪怕四周野草枝蔓横生,这里还是干净整洁的。
刻在墓碑上的照片也是那么干干净净的,男人戴着细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清隽儒雅,女人的笑容极其温柔,一双动人的眸子弯成天上的月牙。他们是如此相衬,他们的容貌被光阴定格在那一刻,似乎永远都不会老去。
喻星河将捧着的花放下,在墓碑前缓缓跪下,指尖擦去了照片上残余的一点灰尘。
她在心里低声说:“爸爸,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和她结婚了。”
“你们也认识她,可我现在想留住秘密,等以后,我会带着她,亲自来看你们。”
喻星河摆好康乃馨和小雏菊,站了起来。
年过古稀的老人携手而立,长久而静默的站在了墓碑前,拒绝了小辈的搀扶。
这是他们女儿的坟墓,在她去世之前,他们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面。
那孩子虽然听话,但是极其有主见,从大学开始就不再花家里的钱,喜欢上一个无父无母的穷小子,就认定了他。她从来不接受别人对她人生的安排,温柔却坚韧,不管风往哪个方向吹,她的方向却坚定如一,只顺从她的内心。
大概、大概是被风迷了眼吧,怎么就在这不听话的孩子墓碑前,流了泪……
喻星河给外婆递了方手帕,老人接过了,自己没用,递给了身旁的老伴。
长着鹰钩鼻的老人平时里很少说话,强势、寡言、沉默。这次,却颤颤巍巍的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整个人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喻星河从未见过的柔和。
秦世卓站在一旁,神色自始至终都十分沉静,他眯了眯眸子,看往不远处层层叠叠绵绵起伏的高山,空林之上偶尔盘旋起孤鸟数只。
他站在妹妹的墓碑前,心里忽然有了一些愧疚。
佩瑶生前最不喜别人替她做决定。
可他,却以她的名义,以情意和人心为筹码,十余年的光阴为船,载着当年旧信,替她做了某种决定。
可他是对的。
秦世卓唇角抿了点笑容出来。如果佩瑶以前听她的,就不会和家里闹翻,也不会早早去世。所以星河应该听他的,而不是和一个比她年长十岁,又拥有无数家产的女人结婚。那么多的不确定性啊……
等老人情绪稍微控制住,喻星河不敢再让外婆待在这里了,搀扶着她离开。
外公走在最前面,似乎因为方才短暂的软弱而有些不习惯,走的飞快。
秦世卓不知为什么,走的也快,蒋青只能追着他,叫他别着急。
喻星河扶着老人,走在最后,一步一步,走在长了野草的泥土小径上,时不时的抬起头,注意着老人的神色,有时又不得不低下头,避开路上的坑坑洼洼。
便是在这么抬头又低头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一片衣角在远处隐隐现现,只是等她再定睛去看只见旷野寂寂,暮色四合,远处寒山无人家,霜叶已红,倦鸟归巢。
哪里还有旁人。
那原来是她的错觉。
小镇上这几年来旅游的背包客越来越多,也开起了民宿。这些问题,蒋青在来之前,都让助理安排的妥当,选了一家软件上评分最高的民宿。
现在既不是旅游旺季,也不是节假日,民宿里只有几个骑行经过的年轻人,在一楼的大堂里坐着,就着卤蛋吃泡面。
这里倒还算安静,适合老人和病人休息。
小镇上没有什么夜生活,本来就因为留不住人而日益空心化,现在在这么冷清的时节,还没到8点,路边的店都关门了,只有街道上两排路灯孤零零的发着光芒,有的灯盏年久失修,一闪一闪的,活像个鬼片现场。
喻星河却睡不着。
等老人都休息下,她一个人,披上一件羊毛开衫,和民宿的老板打了声招呼,问清楚关门时间,而后走上了街头。
喻星河一个人走着,却并不觉得寂寥。
虽然多年没回来,云沧镇早已变了模样。以前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茂密的香樟树,盛夏时清香熏人,现在全部换成了苦丁,看起来还没栽下去多久,枝干细而伶仃。
云沧镇被一条大河分成两半,河水奔腾而过,滋养了无数沃土。此刻,喻星河站在大桥之上,深秋的风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而来。江浪涛涛,流水不朽,倒映着天上一轮圆月如盘。
对月思人,大概难以避免。
喻星河打了电话过去,这次倒是接的很快:“星河,现在还在云沧吗?”
“嗯,你呢?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吗?”
徐冉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似乎还在外面,手机那边传来车喇叭的声音。
“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吧,明天就走。”
喻星河低着头,一脚踢了踢桥上的小石子,不满的控诉她:“徐满满,你最近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徐冉沉默了一会:“对不起。”
喻星河愣了一下,原本她只是这么随口一抱怨,谁知道徐冉就这么和她说了对不起。
原来她真的……真的很久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了吗?
喻星河低着头继续走路,看路上的小石子都觉得长得不可爱了:“你那边有点声音,是在路上吗?”
像是有车经过,又像是流水哗哗的声音,想来是附近公园里的小喷泉吧。
“是啊,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最近又失眠了?”
“没有,只是看着月色很美,就出来走走。”
喻星河忽然叹了一口气:“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她回去已经有近一个月,虽然中间徐冉过来一次,可还是觉得不够。
徐冉半晌才嗯了一声,叮嘱她:“早点回去,不要乱走。”
喻星河来之前和陆杨说了一声,今晚有空,和他说说话,叙叙旧。
她挂了电话,等着一辆卡车过去,而后过了马路。
陆杨的家离中学很近,喻延之去世之后,他从副校长变成了正校长,家也搬进了学校里。只是不多久,他和陈雪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就将学校里的房子给了陈雪。
中学的操场中间野草疯长,跑道原本还是小石子铺的,当年上体育课的时候简直就是灾难,一跑八百米整个学校都是烟尘飞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蓝色的塑胶跑道。
喻星河到的时候,陆杨和陈雪已经到了,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会吵架,一辈子都是冤家,现在各站一边,谁都不理谁。
喻星河笑吟吟的喊了一声:“陆叔叔,陈阿姨。”
陆杨先转过身来,手上还提着一篮烤土豆和一瓶自酿的酒,衬衫下面穿着拖鞋,看起来不伦不类,走起路上右脚有点跛:“星河来啦。”
陈雪有些洁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想嘲笑他的话,上前一步,拉着喻星河走在前面。
中学里有老师住的宿舍,这么多年来也没变。
喻星河的家在这里,钥匙一直放在陈雪那里,一开门,还是干干净净,当年模样。
陆杨揭开了沙发上盖着的白床单:“坐吧,你陈阿姨这么大岁数了,就爱穷讲究,经常来打扫,这里干干净净的。”
陈雪白了他一眼:“怎么什么好听的话到你嘴边就变得这么难听了?去厨房,烧壶热水来。”
白炽灯早已老化了,灯光有些昏黄,陈雪又忍不住对着厨房骂:“不是叫你定期来换灯泡吗?你看看这灯……”
陆杨从厨房里出来,这次没回嘴了:“是我忘了忘了,上次不是去了遥遥那里吗,一下子把我的时间安排给打乱了。”
喻星河一把按住陈雪的肩:“陈阿姨,不用了,我坐坐就走,不要怪陆叔叔,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陆杨从厨房里洗了水杯,端着水壶出来,给喻星河倒了杯水:“来,喝水。”
喻星河弯了弯眸子,站起来,笑着接过了,端着杯子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而后站定。
墙上还有着她以前画的身高线,以前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总会给她在墙上做标记。她小时候虽然瘦,但是个子一直长得挺快,一直到十三岁,身高增长的速度忽然变慢下来。
喻星河记得当时她难过了很久,逗得父母一直说,晚上她睡着以后,一个人给她拉手,一个人拉脚,把她整个人给拉长一点。
现在走过去,在墙边比了一下,其实也才多了两厘米,当时其实也不矮了。
她还清楚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难过,因为如果比徐冉矮太多,以后想抱起她来都好难。
她摸着墙上用水彩笔画的线,唇角不由的弯了弯。
她没有再进房间。
喻星河习惯将过去和现在分开。即使她再渴望回到以前,也不可能再回过去。
她站在少女时期住过的房间外,手握在了门把手上,最后又放了下来。
一扇门,隔开过去和现在。
陈雪怕她触景生情,更何况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她就让喻星河先回去。
她有洁癖,还要将这里打扫一遍,喻星河想留下帮忙,却被她给哄了出去。
陆杨送她出去,下了楼梯,喻星河站在月光下回望这栋三层小楼,轻声说:“这间屋子也不用再一直留着了,陆叔叔,以后有新的老师进来,把房子给他们住吧,不要浪费。”
陆杨搓了搓手,干笑了一声:“哪里还有新的老师进来,现在学校里原来的老教师都大多跳槽离开了,大多去了市里,还有一部分去了隔壁全封闭的私立中学,毕竟跳槽之后工资都翻倍了……这里早就留不住人了……哎。”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伤感。
喻星河记得她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升学成绩还很优秀,只是终究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没落了。
两人走到一楼,喻星河看着最里边那间屋子,脚步忽然顿住了,似是无意的问:“一楼也没有再住进来新的老师吗?”
“没,说起来也惭愧,当时很多老师大概都是因为和你父亲交好才留下的,那一年,学校里年轻的志愿者老师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那就是……那里现在也还是没人住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子了。
喻星河站着不动,陆杨催促她:“快点走吧,星河,太晚了,回去也不安全。送你回去了,我家孩子刚好下晚自习,他想吃烤土豆很久了。”
喻星河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跟着陆杨往回走。
从这里过去民宿,还要走个二十分钟。
或许,以后再来的时候,和她一起来的时候,进去看看也好。
陈雪刚收拾完屋子,感觉腰有点酸,她站在门口,关门之前又往里面看了好久。
说起来,她当时离婚,还是因为听了秦佩瑶的劝。她叫她不要以一切都为了孩子好为理由,所以不离婚,其实陆遥清哭着和星河说了很多次宁愿父母离婚……
她叹了口气,关了灯,从小楼上下来了,学校里的路灯有点暗,她借着月色,往前走,一步一步都走得很慢。即将走出小楼的阴暗处之前,蓦然间,陈雪看见楼下不远处站着个人。
那人披着满肩月色,站在小楼前,脊背挺直,发丝被深秋夜里的白霜染白。
她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借着月色和灯光,用力眨了眨眼睛,半晌,似乎才终于认出了来人。陈雪压低了声音,犹豫着喊了一声:“小徐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评论区很多意见建议,最开始没解释,因为读者看山是山或者不是山,都不受作者控制。
说几点:
1、不会离婚,提都不会提,老徐只是难过,从没想也没说过放弃啊
2、不虐星河不虐星河不虐星河!我不忍心也从没打算写
3、关于甜文这个标签,我的理解是感情全程双箭头,结局he
4、关于老徐有没有崩人设的问题,她的设定就是情感有些障碍且极度不成熟。评论区之前有小天使说老徐不是完美的爱人,星河才是,是这样的。其他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最后,有缘相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