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童生没有子孙奉养天年,如果他的人品好一些,此时年纪老迈而无力养家糊口,就算不念着壮壮和前妻的情分,张硕也绝对不会置他于不顾,接他到自己家孝顺里奉养也不是一件为难的事儿,这是人伦之道,谁都有年老的时候。偏生沈童生比起周举人来不遑多让,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和寡妇同居后,没少给壮壮添烦恼。
沈童生给张硕添麻烦,张硕倒也不在意,横竖他就是一个杀猪的,用不着在意名声好坏,但在人前破坏壮壮的名声就着实可恼了,逢人就说壮壮和后母的娘家亲,和亲娘的娘家疏远,对自己不如对老苏头和苏父那般尊重,乃是因自己家贫而苏家富裕云云。
村里人知道沈童生的德行,自然不在意他说的那些话,但沈童生常和读书人来往,旁人不知底细,哪个不在背地里说壮壮的不是?
即使如此,沈童生家地里的庄稼每年都是张硕雇人帮他收割,节礼亦未曾断过。
因壮壮八月参加院试,故八月初张硕就带着他和小野猪往两位岳父家中送节礼,沈童生和老苏头、苏父苏母一样,除了猪肉月饼酒水外,每人都有一身衣裳鞋袜。
见沈童生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衣裳出现在书院门口拦车,张硕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已经注意到从书院里出来的许多学子往这边看了。在书院里,壮壮人缘虽好,但也不是人人都和壮壮好,总有那么几个嫉恨壮壮的学生。
“姥爷,您这是做什么?”壮壮走过去扶着他的手臂,问道。
他当然不是嫌弃自己外祖父衣衫褴褛,平常家里长辈干活的时候个个都是穿打补丁的旧衣服,从地里回来的时候经常满身泥泞,他自己也常穿旧衣,但是外祖母明明有新衣服可以穿着出门,却单单穿着破烂衣服在书院门口拦着自己父子,显得有些居心不良。而且,壮壮认出了沈童生的这身衣裳,是三年前中秋时自己家送节礼给的,很久没见他穿过了。
张硕一脸怒气。
沈童生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瞅着壮壮,半日后方拉长了声音,道:“壮壮啊,我这不是想搭你们家的马车去府城参加院试吗?你爹不同意,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我只好自己过来等你们了,走了老半天才从村里走到桐城,两条老腿都快累坏了。”
壮壮想起自己父亲说的话,暗暗叹了一口气。
从小,祖父和父母就有很多事不瞒着他,如今年纪渐长,家里大小事他都清楚,尤其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往往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再做决定。
自己家不差钱,对于沈童生的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但年年月月如此,谁能忍受?
“姥爷,您去参加院试,怎么不仅不带考篮笔墨纸砚,还穿得这样,不穿今年中秋下节礼时给您做的新衣裳?况且,爹没打算送我们去府城,刚放学,我想着家里的弟弟,无论如何得先回家一趟。”壮壮迅速地改变了主意,抬头见父亲点头,他心神一定,又笑道:“既然姥爷来了,就和我们一起回村,让爹把姥爷送到家门口,不必步行了。”
满仓和壮壮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闻言,率先爬上车,回头接了壮壮递来的书箱和包袱,钻进车内将里头预备的行礼挪到角落里,用二人从书院里拿出来的书箱和包袱压住。
在他们身边来来去去的学生听了,都目露赞许。原先他们以为壮壮不善待外祖父,所以一老一小打扮有着天壤之别,现今听壮壮言语,再看壮壮丝毫不嫌自己外祖父又脏又老,亲自扶他上车,先前的疑心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
沈童生瞪大一双老眼,没想到壮壮会是这样的反应,也没能让他们屈从自己之意,心下火冒三丈,挣扎道:“我不回去,我得去府城,再过几天就是开考的日子了!”
壮壮目光凌厉,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些像张硕,然而言语却十分温和:“外祖父不想回家,想去府城参加院试,也好,外孙这就给外祖父雇一辆马车送外祖父过去。爹给我些钱,我去给外祖父雇辆马车,咱家的车去了府城怕晚上难赶回来,弟弟年纪小,放学得回家。”
张硕嗯了一声,从随身的褡裢里取了几串钱给壮壮。
沈童生气极,嚷道:“雇车送我去就算完了吗?让我住在哪里吃在哪里?就让我穿着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两手空空地去参加考试?你们安的什么心!”
张硕接手壮壮扶着他的手臂,笑道:“我当岳父糊涂了呢,原来自己也明白。”
他满身煞气,目光冷厉,直逼得沈童生身形一缩,心生胆怯,但是一心参加科举的心思终究占了上风,自恃是张硕的岳父,壮壮的外祖父,如若当众不能逼迫他们就犯,自己就真的没办法参加考试了,只能等明年,于是大声道:“既然你知道,还不快快给我准备衣裳笔墨,给我安排吃住的地方,等我考上了秀才,有你们的好处!”
沈童生也不怕,反正张硕也不能动手打他。
门口尚有未曾离去的学生,只看壮壮的热闹,听到这段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见壮壮已雇了马车过来,便有人上前问他:“张壮,令外祖父用功读书,一心上进,你们怎么不给他准备笔墨安排住处好参加院试?是不是真像有些人说的,越有钱的人越吝啬。”
张壮看了他一眼,认出是比自己大四岁的同窗葛明清,参加府试时,自己通过了,他却没通过,一直心怀不忿,遂含笑道:“葛兄言重了,草莽寒门,何来吝啬之言?”
葛明清无言以对。
张家这些年生意虽然红火,但行事低调,旁人都不知他家的家底。
那边张硕迅速地将沈童生塞进车里,面对沈童生冷冷一笑,他虎背熊腰,完全遮挡住了众人看向车内的眼光,麻利地扯下沈童生又脏又臭的汗巾子,往他嘴里用力一塞,阻止他继续发声,然后抽身出来猛地拍了一下马臀,车夫驾车就走,显然和壮壮商量过了。
既有前言在先,张硕取消了去府城的行程。
秀姑得知后,啼笑皆非,牵扯到孙子的前程,气得老张头破口大骂。
秀姑又说今日沈童生的笑话,原来沈童生比他们爷几个早到家。离了书院,沈童生浑身颤抖,手上可能被张硕捏到筋了,跟着无力,好一会才缓和过来,取出口中臭气熏天的汗巾子,干呕出声,连声叫车夫送他回家,横竖壮壮已付了钱,桐城回村路途更近。
岂料,车夫送他到家,立刻伸手要钱,原来壮壮只付了桐城到大青山村的定钱,气得沈童生几欲晕倒,他恐车夫告他不给钱耽误考试,只得命寡妇取了些钱给他。
壮壮将张硕先前给自己的钱掏出来,道:“咱家的确不缺这点衣裳笔墨吃住钱,但是咱们不能姑息养奸,纵使是我嫡亲的外祖父,也不能任由他予取予求。我是他老人家的外孙,将来我自会奉养他,但是这些无理的要求我不会答应。”
张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明白壮壮行事干脆利落,其实心里十分难过。
次日一早,张硕送开疆和江逸上学,然后才送他和满仓去府城,苏母跟着一起去了,好打扫房间,给孙子和外孙洗衣做饭,又托刘金根和凤英照应一下。
府城距离大青山村太远,两个孩子生得娇嫩,一路颠簸,十分不便,若不是上回为了确定凤英的存在,秀姑也不会带着孩子去府城。这一回,只有张硕在考试前一日去,好送兄弟二人去考场,她和三个小的就不过去了。
没有张家出钱出力,沈童生终究还是雇车去府城了,可见先前他是故意为之。
等待的日子十分难熬,老张一时担心孙子怯场,一时又担心孙子遇到自己没学过的考题,满脸焦虑,嘴里起了泡,不能沾一点辣椒热汤。
秀姑忙熬了绿豆汤晾凉后端了一碗给他降火,安慰道:“爹,别担心了,瞧您走来走去,小四的眼珠子也跟着您转来转去,累得不得了。再说,县太爷和学里的先生都说两个孩子的功课好,一定会通过的。”
老张只得按捺住心思,去抱小孙子。
不止他们家如此,苏家也是如此,恨不得院试早早结束,有好消息传来。
秀姑照料老人和孩子,也记不清过了几日几时,这日正嗅着窗外的桂花香低头绣花,同时看三儿子躺着,小儿子爬来爬去,忽听门外有人叫唤,犹未应声,就从窗户内见到院子里扫落叶的老张放下大扫把前去开门,不知说了一声,他欢天喜地地回头道:“壮壮娘,咱家壮壮通过院试了,已经是一名正经的秀才了!”
秀姑喜出望外,忙站在窗边探身问道:“壮壮考上了,满仓呢?”
老张随手从褡裢内掏出几串钱递给报信他,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喜钱,送走来人后,喜气洋洋地往堂屋走,道:“满仓也考过了,满仓考了二等,壮壮是三等,都不是一等,可惜了,一等的癝生有钱可领呢。”
秀姑笑道:“他们俩年纪小,能考过已属大幸,何苦妄想一等?赶明儿两个孩子再好好用功,等岁考的时候考个一等回来。”
老张点头,“是阿硕叫人送信来的,壮壮和满仓如今都在府城,考试通过后,这些生员得由学政大人亲自给他们行簪花礼,然后分到各个府、州、县学学习,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能分到哪里学习,别的我不知,县学可是摆设,一点用没有。”
“且等着看,若是府学倒好,若是州学和县学,仍叫他们在耿李书院学习。”因许多官学都是摆设,也并没有强制学生必须进学。
老张赞同,又道:“只怕一会子有人来道贺,你好生招待,我出去躲一躲。”
秀姑莞尔答应。
考中童生已让村民震惊无比,何况是秀才,年纪最轻的秀才,前途不可限量,谁不来奉承几句?老张出门后不多时,就有许多人来了。
秀姑笑容满面,对于两个孩子她尽了心地培养,他们终于迈进科举的大门了。
苏家和张家同时出了秀才,两家老族长喜极而泣,多少年了,他们这里几十年才出一个周举人,不想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自己族中出现如此年轻的秀才,顾不得老态龙钟,二老分别叫了老张和老苏头父子过去,商量如何庆贺。
最终拟定等两个孩子回来,族里凑钱摆酒席,以示庆贺。
热热闹闹了好几日,张硕终于驾车回来,乍见老族长都出来迎接,他赶紧跳下车,车内两个孩子急急忙忙地下来,苏母年纪大了,最后才下来。
见到两个孩子一身蓝衫,头戴银雀顶,众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蓝衫、银雀顶,只有生员才有资格穿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