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的篱笆小屋。
巨大威严的匾额下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未曾戴冠,只是用一根竹簪簪起。宽大的袖摆一直垂至地面,如大鹏双翼,无风自动。
下方依次跪着他的续弦夫人、一双儿女、女婿,还有这几日一直伺候他的婢女。
老人垂目,纹丝不动,脸上皱纹横生,看上去是凡人的耄耋之龄,气象颓沉。
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众人,作为一个打顶四百岁的潜渊境修士,他寿元即将耗尽。
下方跪着的几人面色各异。
寇小宛规规矩矩,不敢流露任何轻佻之色,指甲上干干净净一片粉白,没有那刺眼的鲜红豆蔻,发饰衣物也皆换回了朴素端庄的模样。
樊妙仪垂眸盯着地面一块叠着一块的卍字符,面色平静无波。
樊清和年纪最小,生性好动,如此肃穆沉默的气氛,让他有些心不在焉,按在地面的手在悄悄地划地板。
叶逍坐着轮椅,双臂搁在把手上,不动如钟,有意无意和樊妙仪隔了很远。
其余几名婢女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起分毫,瑟瑟发抖。
樊清和觉得双膝生疼,偷偷将重心在两膝之间移来移去,冷不防一道白光激射在他额头,将他打得往后一仰,他“哎哟”一声,连忙低下头规规矩矩跪好。
老人闭着眼道:“你先滚吧。”
少年最怕父亲,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
樊妙仪拉了把他的衣袖,一偏头,示意他给父亲行完礼再“滚”。
樊清和连忙照做,胆战心惊地出了门,忽觉后颈有些瘙痒,用力抓了抓,留下五道血红的抓痕,一阵风似的跑远。
自然也没看到后颈中央一个血洞。
老人睁开眼盯着轮椅上的年轻男人,浑浊的眼里跳动着一抹精光,“你身体不适,也出去吧。”
这句“身体不适”好像戳到了叶逍的痛处,他眼角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动轮椅缓缓出门。
“这几年伺候我的都有赏赐,你们也下去吧。”
一群婢女如在鬼门关徘徊一遭,重回人间,紧绷的肩膀纷纷垮下来,不敢抬头,就这样倒退着出去。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樊妙仪垂下眸子,纤长的指甲里,栖息着一只小小的幼年蛊虫。
寇小宛捧着脸颊,努力把一层剥落的脸皮重新贴回去——这具皮囊已经太老了,它不得不重新寻觅新的宿主。
“你们两个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老人坐直了身子,骨骼作响,浑身血肉如烂泥剥落,直至褪作一具森然白骨,端坐高堂。
座椅背后一名美艳少女倒在地上,半垂着眼睫,眸中黯淡无光,眉心有一点朱砂痣般的血洞,从脸颊开始慢慢干瘪腐朽,气息皆无。
“万事俱备。”寇小宛捂着脸皮,娇羞一笑:“主人,成事之后,能否赏妾身一具新的皮囊?妾身想要那个小姑娘。”
—
蛊虫跌跌撞撞地飞在前面带路。
四处皆是一片残砖碎瓦,白梨提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小腿上已经磕出不少淤青。
“你们到底把绫烟烟藏哪了?”她出声问:“怎么这么远,不会是在骗我吧?”
白梨知道,仅凭寇小宛和樊妙仪两届女流之辈,根本干不过他们五个,所以才会借助法阵将他们困囿起来,背后放冷箭。
蛊虫振动着翅膀,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夜色像一滩浓墨,将一切涂抹得黑黢黢。只有一堵白墙还没倒,孤零零地矗立,墙根下半倚着一条人影。
白梨跑过去将昏迷不醒的绫烟烟半扶起来,她浑身冷得像一块冰,气息微弱。
法阵崩溃之后,阵内的迷雾消散大半,她身上不应该这么冷才对。
白梨拨开她后颈的头发,果然找到一个血洞,一只蛊虫栖息在里面。
果真如此,她就说白切黑怎么会做劳而无功的事。那缕黑烟不会无缘无故撞入绫烟烟的房间,当时瞧着安然无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其实早就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白梨抓了抓头发,摸到绫烟烟的芥子袋,拽下来一看——符箓全都用完了。
这就难办了。
哐当。
碎了一地的瓦片被人踢飞老远,惊动地面的灰尘,霎时尘埃乱舞,那人脚步踉跄地扶住墙壁,一只手当蒲扇使,还是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
“夏道友!”看清那人面容,白梨眼瞳一瞬明亮。
那人挂着满脸灰尘愣在原地,紧接着热泪盈眶地飞奔过来。
夏轩一个人能坚持到现在,他还是挺佩服自己的。
幸好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没人来找他麻烦,都去围追堵截师兄师姐两人,他因祸得福成了条漏网之鱼,如今故人重逢,差点让他掬一把辛酸泪。
“等会儿,先别哭。”白梨及时制止他摇摇欲坠的眼泪:“你有符纸吗?”
“有、有的!”他连忙在身上摸索:“我还有一大摞。”
夏轩拿出一张符箓,才刚烧了一个角,火光莫名其妙熄灭。他愣了一下,又拿出一张,还是重蹈覆辙。
一股阴丝丝的风往手上吹,有人故意在恶作剧。
突然之间像是时光倒流,残砖碎瓦汇聚成一股,倒飞回去,残垣断壁又变成了壁垒森严的白墙红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的矮墙,又好似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破了道豁口的法阵,眨眼之间修缮得固若金汤。
符箓接二连三熄灭,夏轩不信邪,还想再试,便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白费力气啦,再来我腮帮子都吹酸了。”
一袭彩裙如蝴蝶收拢翅膀,翩然立在墙头,寇小宛红锦裹身,指甲上尖利的护套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巧笑嫣然地看着下方少女:“你果然来了呀,勇气可嘉。”
—
人要学会变通。
一刻钟前的白梨心想。
找法阵的出口,最终目的是为了找到绫烟烟,法阵出口被关上了,此路不通,那她可以再寻出路。
这些小虫子唯寇小宛马首是瞻,不敢违抗她的命令,想让它们弃暗投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寇小宛想要一张崭新的皮囊,供自己以人类的体态行走世间,绫烟烟作为玉浮宫的嫡传,最先得她青眼。
不过白梨这个原主身份也不遑相让,泡药罐子长大的少女,体质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然为何在掩月坊那会,原本想抓走绫烟烟的闻氏老祖,转而将网撒向了她?
寇小宛果真被说动,只要是漂亮女孩子的皮囊,她来者不拒,想都没想便答应了白梨的条件,将她引到这里来赴鸿门。
“小妹妹,年纪轻轻,胆量不小嘛。”
她立在墙头,翻飞的裙摆像一只硕大的蝴蝶,袖中挥出两缕黑烟,若海浪翻腾,无数张扭曲的人脸在浪中起伏、沉没,拧成两股粗绳,先将夏轩拂开,“男人不要,一边凉快去!”而后将两个少女紧紧绑了起来。
“喂!”白梨仿佛被一条大蟒缠住:“说好了抓我就不抓她,你怎么出尔反尔?!”
“咦,我有这么承诺过吗?”寇小宛歪了歪头:“我怎么不记得了?”
白梨:“……”反派们的台词都如出一辙。
黑烟里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口,“你们两个都在我面前,我当然是两个都要啊。”寇小宛扳着手指:“伺候主人的时候,用你的皮囊,对外接客的时候,就用那个小丫头的皮囊。”
把人皮当换装游戏,这什么病态癖好?!
白梨清咳一声:“你抓我没事,你抓她的话,姜别寒肯定不会饶过你的!”
“他?”寇小宛满不在乎地弹了弹指甲:“进了这法阵,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束手缚脚,他找得到我们吗?”
白梨看着四周这些又恢复原状的高墙,心里有些奇怪。
明明已经被劈开一道豁口,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原状,不断倒塌,又不断重建,永无止境。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这座法阵好像永远都不会崩溃?”寇小宛笑吟吟道:“找不到阵眼,你们就永远都别想出去,永远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阵眼。
白梨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两个字。
“废话不说了,你们两个就……”
寇小宛袖口一抖,蟒蛇一般的黑烟骤然绞紧,想先将昏迷的绫烟烟提起来,未想她身上忽地金光暴涨,无数道凌厉的虹光飞出来,将这缕黑烟拦腰搅碎,千千万万灵体魂魄化作一声惨叫,戛然消逝。
她仿佛被咬了一口,大袖挡在自己脸前,惨叫一声,再回头时,半张脸皮肉剥落,露出森然白骨,狰狞无比:“什么东西!”
白梨翘着嘴角。
白切黑的玉牌,跟他本人杀伤力一样爆表,你当然不可能碰到绫烟烟一根寒毛。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寇小宛神色狰狞地捂着脸颊,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夜空划过一道白虹,霎时间照亮了半边天穹。
是姜别寒追过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
她恨恨然一收手,地面遽然崩裂出一张巨大的蛛网,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自巨网中裂开,沟壑对岸的地面寸寸塌陷,狼吞虎咽,将少女一口吞下。
连带着一缕极细的金线,宛若玻璃镜面上蜿蜒的游丝,也被一同裹挟进去。
—
无数道浓郁的黑烟从大地裂隙中冲天而起,扶摇直上,形成一团乌沉沉的云。
姜别寒御剑而立,扫视着其余三人的身影。
方才被他劈出豁口、濒临崩溃的法阵不知何时又恢复原样,漫天大雾犹如地面的云海,将地面上的一切悉数吞没,想在里面找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少年站在他身侧,静静立在云海正下方,衣袍如同雪浪翻滚,在漆黑天幕下犹如一道凝滞的电光,雪亮夺目。
姜别寒在盯着那几缕黑烟,他却在俯视着重重迷雾中的一个小角落。
那个地方过于安静,安静得反常。
“她们会不会在那里?”
姜别寒刚想说我们一起去找,转头一看,身边人不知何时了无踪影,下方的雾海被白虹犁出一道纵深的沟壑。
—
两扇石门像石杵一样凿进地面,攀附在石门上的尘屑如一股泥流倾泻而下。
薛琼楼没那个耐心去找藏在泥流中的入口,直接一袖子撞开石门。
墙角空荡荡得惨白一片,草丛横倒歪斜,被踩出一行歪歪扭扭的痕迹。
人不见了。
满地尸首还在,他视线掠过,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停滞。
少了一只蛊虫。
她的心思并不难猜,甚至不用他多想,一切便昭然若揭。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拽住他衣角,指甲被生生撬裂,五指鲜血淋漓,在他衣袍上抓出一道惨烈的血痕。
抱膝坐在墙角的少女仰头看着他,殷红的眼珠似在泣血,脖子上有接口的痕迹,浅浅的一条,狰狞得像蜈蚣。
“你能背我吗?”
薛琼楼抬起手,指间是凝聚着杀意的金光。
她还在哭,这回是无声无息的哭,面上两行血泪,像两条细细的蛇,咬在心尖上却是蚀骨噬心的尖锐痛感,一如那只当着他的面被扯断翅膀的麻雀,让人于心不忍。
他凝视片刻,又缓缓地放下手,金光化作一缕细丝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这个“梨”脑袋被接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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