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烟烟感觉衣襟里有一块暖融融的东西,像一团柔软的水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身上的寒意慢慢褪却。
背着她的人身板瘦弱,每走一步路,手臂便颤抖一下,力气将近枯竭。
“师姐,你醒了吗?”夏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怎么……是你背着我?”她喉咙干涩,努力撑开眼皮:“姜师兄呢?”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夏轩双腿都在打颤,他没姜别寒那么大的力气,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刚刚是白姐姐救了我们……”
“阿梨?”
夏轩再也撑不住,腿一软两人都摔在地上,他忙把自己师姐扶起来:“对、对不起,师姐你没事吧?”
一枚方方正正的玉牌从绫烟烟衣襟里滚出来,她将玉牌摸到手心,怔然凝视:这枚玉牌……不是薛道友的吗?
夏轩手指尖上摸到一点黏糊糊的东西,借着符纸火光仔细看了眼,面色刷地褪得雪白:“这是血?”
草丛里星星点点一行血迹,沿着叶尖往下淌,凝固成暗红色的血块,一路延伸。
草地上横躺着的一条人影,身下全是血,周围的花草被血液黏在一起,几乎凝固成了一整块。
夏轩才看一眼便惊恐地捂住嘴:“师、师姐,是他!”
仰躺在地的少年七窍流血,脸上布满漆黑的皴裂痕迹,仿佛一只做工精良的花瓶被不慎砸破,四分五裂。
他半睁着眼,奄奄一息,目光如死灰,艰难地喘着气,像一只漏风的破风箱。
“樊清和?!”绫烟烟跑过去扶起他:“你怎么在这里?你姐姐呢?”
满脸鲜血的少年僵硬地转动眼珠,木然呢喃:“姐姐?……为、为什么?”
“你说什么?”绫烟烟低耳努力辩听:“樊妙仪她怎么了?”
樊清和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血沫翻涌声,说不出一句话。另一侧的黑暗里,却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冷笑。
轮椅碾过枯枝,哔啵一声。双腿尽断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头颅歪斜在一旁,比第一回见面更加颓唐,只有黑暗中一双眼睛亮如鹰隼,“你们都被那个女人骗了。”
夏轩愕然:“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们被迫在此地滞留只是巧合?”叶逍冷笑道:“我告诉你们,那个女人一连数日都在渡口守株待兔,为的就是等你们途经此地,无船可坐,被迫借住风陵园,然后今夜将你们一网打尽!”
夏轩好似还没转过弯来:“那寇小宛呢?”
“你说她啊。”叶逍放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你难道不知道,她俩是一丘之貉吗?”
绫烟烟面上血色悉数褪去。
所以樊妙仪那天跟她倾诉的那一番话,只是在她面前装不和,为了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寇小宛身上。
“那你的腿……”
“我的腿?”叶逍神色恍惚,扯了下嘴角:“那女人应该又跟你搬出那套说辞了吧?我为了救她摔下寒潭,双腿残废,她这些年一直在照顾我,为我寻觅良药,我却不领她的情,是不是?”
绫烟烟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没错,我确实是为了救她,至少当时的我视她如命。”他忽地扯开衣领,拔高声音:“可她之后居然在我身上下蛊!我为她付出这么多,一朝成了废人,她便将我弃如敝屣!”
男人靠近胸口的皮肤上,绽放着一朵姜黄色、铃铛模样的小花。
樊清和剧烈咳嗽起来,一股污血从他嘴角涌出,整个人从绫烟烟怀里滚下去,翻身摔在草地里。
“你看,”叶逍冷笑不止:“这个女人连自己亲弟弟都下得去手。”
少年后颈上一枚漆黑血洞,泉眼似的往外渗血,一只蛊虫在洞口探头探脑,他整个人和那婢女一样,像放了气的气球瘪下去,看得人头皮发麻。
绫烟烟当机立断,将那只蛊虫挑飞出去,半跪下来摁住他伤口,他喉咙里嗬嗬的风声逐渐变弱。
“你们还不走?”叶逍仰躺在轮椅上,语气苍凉:“要在这等死?”
“这个法阵没办法破坏!”夏轩按捺不住:“你知道法阵的阵眼在哪吗?”
“我?”他了无生趣地笑起来:“我是个任她鱼肉的废人,你觉得我会知道这些?”
他笑声古怪,像是早已超脱生死,笑看他人徒劳挣扎。
绫烟烟安置好樊清和,还没站起身,地面突然震颤起来,有如蛟龙动脊,雷霆万钧,一路尘泥飞溅,身下撑开一道裂隙,似不断膨胀的血口,将她整个人吞了进去。
夏轩站得太远,鞭长莫及。
电光石火间,一道剑光几乎是俯冲着撞过来,裂隙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弯弧,墙壁轰然粉碎。
烟尘四起,拄着剑的玄黑身影往前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定,满脸鲜血泥尘,身侧的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合力撞开这堵墙壁,使他右手旧伤再度崩裂,血肉模糊。
夏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们终于来了!”
叶逍远远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面色阴霾。
“没事了。”姜别寒抱紧怀里的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薛琼楼站在他们身旁,眼神晦暗,目光缓缓扫视。
血口一般的裂缝、血点四溅的墙壁、血流成河的草丛,每一处映着斑斑血迹的细枝末节都倒映在他眼底,找不到那抹本应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绫道友,”他面色阴沉,“白梨没和你在一起?”
绫烟烟提起僵硬的手臂,摸出那枚玉牌:“阿梨她……给了我……”
温润如玉的白,如根根闪着雪亮寒光的银针,刺痛双目。
‘你呢,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少女高高站在石头上,意气飞扬地指着他:‘我呢,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就是借他的玉牌给别人,以命换命。
“……给了我这块……”绫烟烟话没说完,陡然间一道森寒阴影逼近,握着玉牌的手被攥住,几乎要将她腕骨碾碎,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面前人眼底一片寒剑霜刃,冷声质问:“她自愿给你的?”
绫烟烟手足无措:“我……”
“薛道友!”姜别寒下意识按住他手臂:“放手!”
他侧眸过来。
剑匣中的长鲸嗡鸣起来,捕捉到一股毫不遮掩的杀意,这股杀意凌驾于短短数日的同伴情谊之上,是酝酿已久呼之欲出的刀光剑影。
一命换一命,本就说不清恩怨,受恩的难免理亏词穷。
姜别寒看着他冷冽的侧脸,放轻力道:“你冷静一下……”
夏轩夹在这三人中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先、先别吵啊,现在去找,肯定还来得及的!”
“来得及?”叶逍冷眼旁观,火上浇油:“你们说的那个女孩,是被寇小宛抓走了吧?寇小宛这个女人,比樊妙仪还狠。她剥人皮囊的时候,喜欢让这些少女清醒地活着,让她们对着一面大铜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囊从头顶一寸寸褪下,叫得越是撕心裂肺,她越是兴奋。”
夏轩毛骨悚然。
“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脸色极度阴沉的少年:“她人虽然死了,好歹皮囊犹存。寇小宛穿了新衣服,当晚便会去伺候家主,到时候便是她的脸、她的身体,和那个老头被翻红浪,颠鸾倒……”
薛琼楼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他整个人猝然倒飞出去,轮椅碎为齑粉,萎缩孱弱的身躯紧紧嵌进墙壁,身后一张巨大蛛网崩裂。咽喉被人扼住,面前人翘着嘴角,眼底杀气重重,没有半分笑意:“继续说啊。”
“颠鸾倒……倒……”最后一个字硬是挤不出口,喉管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叶逍突然猜出什么,笑了起来,嗓音粗哑:“你……不会要当着你同伴的面杀我吧?”
少年眼神阴蛰,一甩袖子,手中人像浸了血的破布,在地上擦出一条血痕。
叶逍嘴角涌血,却有一种死中求生的畅快。
姜别寒见他孤身便走,有些不放心:“一个人太危险,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压根没等他说完,衣袍翻飞的身影瞬间在原地消失,立足过的墙壁如一片泥沙溃散。
姜别寒剑鞘中的长鲸猛震,他轻拍一下,差点止不住长剑出鞘的势头。
刚刚那阵杀意……错觉吗?
他简直是换了个人。
—
一个美艳的女人盯着你看,会叫人面红耳赤。
一个半张脸都成骷髅的美艳女人盯着你看,只会叫人魂不附体。
白梨两手被绑在身后,半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这个美艳女人俯身,两指捏起她面颊,尖利的指甲护套将她皮肤戳出两个小涡,泛开一片青白。
要杀要剐随便来啊。
就是能不能……别捏她的脸了。
寇小宛纤纤素手移下去,慢慢将她衣领挑开。
“喂喂喂!”白梨在床上扭动:“你干什么啊!我没有磨镜之好!!”
“不先把衣服脱了,怎么把你皮剥了?”她眼里冒出绿光,贪婪地打量着她,冷不防两根手指往下一掐:“就是这里太小了,主人一定不喜欢。”
白梨:“!!”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寇小宛手指一勾,一张和白梨一模一样的皮囊挑在她指尖,她爱不释手地抚摸:“做出来的,果然和真人不一样。”
变态啊!
丝丝缕缕的花香如一团迷雾笼罩着她,侵袭肺腑,她好似躺在一片水波上,皮肤逐渐泛起一层薄红。
“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让你少受一些痛苦。”尖利的指甲移到她头顶,温柔地帮她拨开碎发,“这些花香,能让你睡一觉,你就在梦中变成我吧。”
睡意如洪流席卷,白梨努力撑开眼皮,觉得自己就像一团变幻不定的烟雾,任人搓圆捏扁。
寇小宛以一种打理艺术品的认真态度,剥开她衣襟,她突然冷冷道:“到此为止,否则你会死的。”
寇小宛一愣,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想吓唬我?”
床榻伴随着这声冷笑断为两截,白梨一下子陷了进去,卡在缝隙里不上不下。
锵。
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扎在她耳畔,剑刃吹毛断发,带着一阵冷风呼啸着卷上耳廓。
白梨浑身僵直,动都不敢动。
寇小宛笑道:“你倒是再口出狂言啊?到底谁会死?”
锵锵锵!
又是三把匕首扎在脸侧,其中一把还擦破了她颈上的皮肤。
白梨颈上凉飕飕,欲哭无泪:“都这个时候了,你快出来啊!”
寇小宛以为她在向同伴呼救,只可惜这个时候那几人应该还被困在法阵中,进退不得。她不以为意地按住一把匕首,慢慢朝她脖颈擦过来。
因为花香的缘故,白梨背后热得像有成千上万只滚烫的蚂蚁爬动,脖子以上凉飕飕,整个人被卡在床缝里不能动,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翻着白肚皮扑腾。
冷冽的刀刃像蛇信子舔上脖颈。
“别忘了上回谁替你主人处理伤口,你欠过我人情的!”白梨口不择言:“你你你简直和你主人一样忘恩负义啊!!”
“你到底在和谁讲话?!”寇小宛终于不耐她的聒噪,五指凝聚着凛冽寒意,抬手猛刺,冷不防一道金光迎面飞袭,狠狠刺穿她剩下半张脸,霎时间一片血肉模糊。
这道来势汹汹的金光昙花一现,乳燕投林般回到白梨衣襟内。
寇小宛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白梨暗暗松了口气,稳如泰山:“你伤不了我的!”
“不知好歹!我把你头摘下来当花瓶!”
寇小宛不信邪,这回还没抬起手,又是数道金光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整个人网得四分五裂,一袭如百花绽放的彩裙污血团簇。
血雨倾盆,这条血人直直往白梨身上倒。
“喂!喂!别过来!别往我身上倒!呕——”
白梨头皮都要炸开,危急关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咸鱼打挺掉进床缝里,血弧溅满整片衣襟。
寇小宛满脸鲜血,恍如一只濒死的彩蝶,细瘦如枯骨的手挤进床缝,想把白梨捞起来。
一道更凌厉的金光从天而降,当头一斩。她颓然缩回手,整个人被一斩为二,血丝牵连,生生凭着最后的意志将两半身体接回去,腰间丝带横扫,阴狠的嗓音在屋中回荡:“既然来了就别想出去!”
血淋淋的丝带噗嗤一声刺进皮肉,那人似是百密一疏,但步伐不停,溢满血色的黑暗里又掠出一道白虹,横着一抹,女人美艳的头颅横飞出去,在墙上撞出一个滚圆的血印,一路弹跳着滚到一双雪白的靴子底下。
鲜血顺着衣摆汩汩淌下,薛琼楼捂紧腰间再度崩裂的旧伤,满床溅射的鲜血刺入眼帘,薄薄的皮囊垂下来,透着一丝血色,熟悉的眉眼已经成了一朵凋败枯死的花。
脚步遽然凝滞。
万籁无声。
窗外花影狰狞,仿佛一场濒临谢幕的屠杀盛宴,蒙上一层死亡的阴翳。
他伫立在黑暗里,手慢慢放上床榻,柔软的被料恍若一片荆棘,将手心扎得鲜血淋漓。
—
茶馆里,男人擦去手中的假血,将麻雀放到桌上,“既然厌烦这种小家伙,为什么又不希望它死呢?”
“成天在眼前扑腾,的确很烦。”绑在椅子上的少年偏过头,躲开目光,有些为难地回答:“不过,我家没有麻雀。偶尔叫几声……挺热闹的。”
—
檐下并排悬列的釉瓷盆景、雅致的雕花门窗糟了池鱼之殃,砰砰砰依次炸开,木屑、泥土、花叶纷纷扬扬地落在少年肩上。
薛琼楼沉默地垂下头,看到床缝里卡着的一片浅杏衣角,眼底一抹光忽地重新亮了起来,像黑夜中一点孤灯,光彩绽然。
他俯身半跪在地上,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挤在床缝里的少女浑身浴血却无半点森然之感,鲜活而可亲。
胸前的衣襟鼓鼓地挤出一条白鱼,她展颜一笑:“你的鱼,它没事。”
薛琼楼看一眼自己的玉牌。
白梨眼睁睁看着他面色一瞬变得精彩纷呈。
玉牌是空的。
被摆了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你的梨,她没事
昨天有读者问玉牌是不是新给的,不是的,玉牌只有一块,第13章阿梨赢得玉牌,第27章阿梨把玉牌还回去,第39章小薛把玉牌塞给阿梨,40章阿梨把玉牌给烟烟,玉牌上的鱼跟着她一起飞走了
鱼:我不是人,你俩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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