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蹊父母双亡,有个自小抚养他成人的兄长,曾经是山主董其梁的弟子,现已痴傻,于是董其梁将他收作弟子。
可惜的是,他脑袋不大灵光,总是被他的师弟宋嘉树压一头。
万幸的是,他有一副好心肠,向他求助他来者不拒。
先生有一把扶乩琴,不传他,传的是宋嘉树,李成蹊觉得自己愚笨,不配做这把琴的主人,所以哪怕先生偏心,他也毫无怨言。
不该是他的,他永远不该奢望。
李成蹊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不久之前,他出门购置古籍,发现自己没带钱,正窘迫不安,有个同样来买书的白衣少年热心地给他垫了账。
“你家先生是不是有一把琴,叫做扶乩?”离别之际,那个白衣少年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
“那你知不知道,这把琴的主人,应该是你哥哥?”白衣少年笑意谦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是在认贼作父啊。”
李成蹊愣住:“你说什么?”
“你不会真以为,你哥哥的痴傻是因为碰了那把琴,弹错了一个音吧?”白衣少年在书铺前轻描淡写地将真相相和盘托出:“你哥哥疯了,才能永远闭嘴。至于为什么不杀他,这很好猜啊,因为他是琴的原主,你那慈爱的先生得慢慢把法诀从他口中磨出来。最后嘛,为什么又好心收你为徒,这就更简单了。”
他指指对面早已呆若木鸡的李成蹊:“你不过是个人质,迟早要死。”
语破天惊。
李成蹊十几年来的信念,溃于一瞬。
他直接摔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表情别摆得这么绝望,也不用急着寻死觅活,”白衣少年叹口气:“早晚都是一死,你难道想死得这么窝囊?”
他和哥哥迟早要死,但是赴死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以卵击石也好,蚍蜉撼树也罢,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让哥哥蒙受不白之冤!
—
第二次会面,是在一座茶楼的雅间,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只要还我哥哥一个公道,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白衣少年坐在椅子里托着腮:“杀人会吗?”
李成蹊脸色僵硬:“我、我哥哥不会愿意看到我杀人的。”
“你内心深处没有杀机,今日怎么敢赴邀?”少年嗤笑道:“你自己没察觉,又不敢面对,连想都不敢想。不过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想想你哥哥这十几年的遭遇,你就会发现,杀人不过头点地。”
李成蹊神魂皆失,就这么呆立原地,愣了好半晌,才撑着桌案颤颤巍巍地坐下来,而少年自始至终都很有耐心地在一旁喝茶,等他放出心牢中的那头凶兽。
半晌后,李成蹊失魂落魄道:“先生向来低调,他这把琴从不轻易示人,所以要造声势,等到琅环秘境开启的前几日,死的人越多越好,身份越显赫越受人瞩目,闹得满城风雨,让董其梁不得不祭出扶乩来救人。”
少年却在摇头。
他灰败着脸,试探着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身份越显赫,董其梁就会迫于压力施以援手?若论巧舌如簧,强词夺理,世人千千万,都比不上你们鹿门书院弟子,到时候他搬出一个‘儒门非医门’的借口,再粉饰一番,那些世家宗门有什么理由逼迫他?”少年放下茶杯,“而且,世家宗门盘根错节,这样做,牵扯的势力太多了,只会让你适得其反,让事情变得更糟。”
李成蹊听得面色发白:“所以,我应该……”
“杀散修啊。”少年靠进椅背:“无名无姓,无亲无友,死一个没人管,两个挑不起风雨,三个四个却会让人惶惶不安,无名之辈不会有人替他伸冤,却能让人知道,你们德高望重的山主先生,有一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扶乩,轻易不救人。这时你再虚张声势,夺走他们金丹,让人误以为杀这么多人只是为了在短时间内促涨修为,好赢得符令之争。至于董其梁,他会心存疑虑,想得更远一点,他估计会以为,这背后是故意有人挑事,败坏他的声望,乃至于对整座书院不利。”
李成蹊脊背发凉,颓然道:“先生不大喜欢我,恐怕他会怀疑到我身上来。”
“嗯,这你不用担心。”少年指指自己:“我替你背锅。”
李成蹊有些措手不及。
这位金鳞薛氏的少主,难不成和先生有仇?
“别问太多,你只需知道,那个色厉内荏的老家伙,想杀我想的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成蹊忍不住道:“为什么?”
少年转过头,目光刺骨:“因为他杀不了我父亲。”
李成蹊不敢多问。
“别拿这种同情的眼神看我。反正我身上祸水多得快溢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勺。”少年挥挥手,懒洋洋道:“这样一来,他会觉得一切都是我在搞鬼,至于你这个憨傻老实的徒弟,绝无可能会有这种兴风作雨的手段,你还入不了他的眼。”
李成蹊被戳中痛处,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少年轻轻转着茶盏:“当然了,若有机会,你可以找一两只替罪羊,替罪羊的用处不是安抚你家先生,而是安抚其他人的心神,顺便洗清一下你在其他人眼里的嫌疑。”
李成蹊艰难地挤出声音:“接下来,我只需在争夺符令的当日,当着这几千人的面,将真相抖露出来就可以了?”
少年笑了笑:“还缺一个人。”
李成蹊抬头:“还缺谁?”
“你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弟,山主最器重的关门弟子。”他拨弄着茶盏:“你们读书人,高风亮节,洁身自好,觉得那些散修是法外之徒,法外之徒便有害人之念,杀人之心,不值得你们出手相救。世人不仅不会谴责,还会觉得这是你们的风骨。可如果死的是他的学生呢?”
“那先生肯定会毫不犹豫……”
“错了。”少年面无表情地覆住茶盖:“你的先生,不仅不会救下他,说不定还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等他死得不能再死,才故作匆忙地祭出琴来,届时他再挤几滴眼泪,最后避重就轻抓住真凶,为他学生报仇,此事便尘埃落定,对他来讲不痛不痒。”
李成蹊在这一瞬间寒毛直竖,冷汗淋漓。
他面不改色地讲出这些话,仿佛他自己本人就会这样想这样做。
李成蹊霍然站起:“我、我不能杀宋嘉树……”
少年揶揄地看着他,打断他的话:“说那人名字的时候,杀气收一收,别人才不会起疑。”
李成蹊颓然坐下。
“我该说的说完了。”少年喝完茶,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恢复初见时温雅的笑:“至于届时是以卵击石,还是玉石俱焚,亦或是以蚍蜉之力撼树倾楼,就看你自己了。”
李成蹊汗流浃背,少年离开他身旁时,李成蹊却又如蒙大赦,抬头喊住对方:“你会一直待在蒹葭渡吗?”
“现在的蒹葭渡没意思,还不如先去笼州玩。”他头也不回地挥手:“你放心,过几天后,我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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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中的扶乩琴暴露在众人视野之中,像一截槁木,琴声嘶哑难闻,犹如沧桑老人的呻.吟。
“先生是不愿意救宋师弟,还是说你根本不敢救他?!”
李成蹊激厉的声音,几乎和琴声难分彼此。
赶上了。
赶在宋嘉树死之前,把琴带了过来,他还有什么理由见死不救!
慈祥正直的先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木立在原地,张口结舌。
“这不可能!李成蹊!你谋害宋师兄不算,还想污蔑先生!”
“先生,不要听他胡言,先救宋师兄要紧!”
“先生!先生……”
琴被递送到襦衫老人面前,那一层淡青色的光犹如一面牢不可破的屏障,抗拒着他的触摸。
砰。
满场鸦雀无声。
捧琴弟子梗着僵硬的脖子低头。
一根琴弦自行断裂。
董其梁面色铁青。
瞒了数年的秘密,终究还是因他一时疏忽,泄露于众。
“看到了吗?”李成蹊平静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它的主人。”
痴傻男人躲在人群后面,这些人争论的事,仿佛都与他无关。云层中的光都落在他身上,夹杂在乌丝中的白发,雪一样融化。
人群向两侧分开,李成蹊蹲下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微微张开双臂,想搂住自己的兄长。
不曾料一记耳光抽上他左脸,将他整个人打歪在地。
李成蹊摸着火辣辣的脸,措手不及。
“你杀了人。”
男人疯疯癫癫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无比,写满悲恸。
如银针般闪烁的白发,让他想起那天晚上,哥哥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样子。
原来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已经知道了。
李成蹊记得很清楚,哥哥在他十三岁那年疯了。
他怎么突然……他什么时候又清醒过来了?李成蹊不敢细想,在他目光逼视下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一旁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果然是装疯卖傻。”
董其梁秃冠散发地瘫坐在地,冷笑一声:“不错,有魄力,不仅从头到尾骗了我,还骗了你亲弟弟。”
李成蹊捂着脸,“哥……”
“这不是我的琴。”李成言目光空洞:“成蹊,你被骗了,骗你的人,其心可诛!”
李成蹊无言以对。
“我怎么配得上这把匡世济民的琴?当之无愧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一道锋刃般的厉风朝他脖颈斜砍,他魂不守舍地垂着头,似未察觉。
剑光飞驰,擦出一片炽白的星火,厉刃化作一缕柔风四散。
姜别寒挡在两人身前,面色如覆冰霜:“让他说完。”
李成言纹丝不动,颤抖着嘴唇,说出三个字:“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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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书先生温啸仙。
资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会评价八个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而现如今再提起他,也会有八个字——“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当时还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鹿门书院的山主。他隐居于深山,对一穷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种意义上,李成言是他第一个学生。
变故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
他背着满满一捆柴冲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尸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刚满一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原来师弟就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隐居,还收了你做学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槛前,月光将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举目环视,大失所望地摇头:“家徒四壁,不成气候。”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弟”“隐居”“学生”又是什么意思。
只看到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人影错杂,踩乱了一地月光。
温先生被围在人群中,那些人义愤填膺地斥责他——“逼着学生杀妻证道,枉为人师!”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尸首间,怀里抱着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说,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李成言脑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是的!先生不会这样做!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是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披着一身月色,当真是玉树临风。他手里的折扇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额头,婴儿破涕为笑,他在这串笑声中说:“考虑清楚该怎么说,我会给你一个好归处。”
“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那些人又来质问他。
李成言抱着婴儿不断往后退,惶恐、惊骇、迷惘,他下意识搜寻先生的身影,想去寻求他的指点。
那一袭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面楚歌,却仍洒然自若,先生朝他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他顿时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是、是的,就是他,杀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诉他:不用辩解,他来承担一切。
“……还逼我杀妻……”
你们兄弟两个好好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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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蹊十三岁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做一个好人。
十三岁之后,李成言开始装疯卖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线,维系着兄弟二人渺茫的未来。
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但弟弟可以成为先生那样光风霁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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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血袍是他无意间在江边发现的,江边死了人,而血袍属于弟弟,弟弟便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仓皇间藏了起来,脑中乱成了一团麻,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过小巷的时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骇然回头。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间唤起十几年前的噩梦。
站在身后的却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当他想松一口气,少年一句话,又让他整颗心追入谷底。
“还真是兄弟情深。”
他继续装疯,挣扎着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来:“再怎么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负的人命。”
李成言万念俱灰。
真正让人绝望的,不是旧日的血疮被一遍遍挑开,连皮带肉地剜除,重复着结痂与流血这一痛不欲生的过程。
而是眼睁睁看着寄于一腔赤忱之心的亲人,步步走向深渊,满手血腥,满身人命。
他十几年孜孜不倦的教导,他寄予厚望的弟弟,毁于一旦。
也毁了他心目中对先生的念想。
哀莫大于心死。
—
藏书阁正在不断下陷。
手心被一遍遍鞭笞,薛琼楼恍若未觉地立在窗边。
“就为了这两件小事,你把那两个凡人孩子锁在茅屋里,装神弄鬼,告诉他们只能活着出来一个,让他们互相残杀?”
“我在为你出气啊。”
“为我出气?难不成我还得谢谢你?”
……
“只要你心怀不轨地踏入书院一步,哪怕我身死道消,你还是会像今天这样,被我打得满手血痕。”
琴声萧瑟,如处幽篁。
好似问责于他。
既是同门,何以同室操戈?
手心痛楚一阵比一阵强烈,薛琼楼满不在乎地望着窗外,手里捏着一枚符令。
真当他是来雪中送炭锄强扶弱的?
错了,他是要让这对兄弟,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有小天使给小薛画了人设图啦,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我微博看看@躺春茶
李氏兄弟的名字,取自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小薛就是个反派!反派!反派!假设这不是穿书而是原文剧情,没有感情线和回忆杀,他就是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的反派,妥妥的
这一章本来想多写一点,丰富一下配角的形象,又怕累赘所以压缩成了将近五千字的一章(前面两千都是关于男主我真是亲妈无误)
小细节前面都有交代,但是我知道这样断断续续的埋线,连载期间看起来肯定很难受(捂脸)
ps我真的好想写群像戏(大声)
关于先生,我再把前面的伏笔拎一拎
第一次提及在20章
先生的琴第一次提及在38章
关于李成言与先生的关系,第一次提及在53章中段
李成言处理血袍以及两兄弟的反应在56章
结尾处回忆的对话在56章
别问笼州是哪,问就从头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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