棂星门两侧的华表,岿然屹立。
“风尘俱骚屑,浮云挂空名。”这两行以朱笔古篆刻就的诗句,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煊赫昭彰。
断了一根弦的扶乩琴横斜在血泊中,血液渗进木缝凹槽内,汇聚成细细的一线血红,明艳而惨淡。
姜别寒收起剑,俯身将琴挪离那滩血迹,又选了块干净的地方,轻轻放平。
“我还有个问题,”他走到李成言身边,轻声问:“你本应被人陷害致疯,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李成言黯淡无光的眼终于恢复些神采:“……是先生的琴音。”
“琴音?”
他点点头:“我当时和琴一起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琴声杂乱无章,和先生弹起来时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很压抑,快受不住的时候,那里面飘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我便没那么难受了。”
“安魂定魄?”
姜别寒恍然大悟。
是温先生留在琴中的最后一点意志,保护了他曾经的学生,李成言索性将计就计,否则以董其梁的老谋深算,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在装疯。
董其梁面色差到极致,仿佛一瞬间老了一百岁,且在持续不断地变老,皱纹如失了水的老树皮,方才被迫触摸琴弦的手泛起一片乌青。
到底是经历无数大风大浪、活了上百岁的人了,他对自己身体的腐朽崩溃并未作出太大的反应,平静地看向李成言:“你给我的法诀是假的。”
李成言如一截木头,默认了他的话。
这几年来,董其梁一直在摸索这把琴,不惜扰乱他的神志,只留一缕与温啸仙密切相关的意识在他脑海内,循序渐进地诱导他说出法诀。
他在装疯卖傻,逼供出的法诀当然也是假的。
所以董其梁这几年老得如此迅速,作为一个上境修士,不过百岁便已白发苍苍,确实老得不正常。
李成言想慢慢地,用文火炙烤他,即便这丛火或许也会烧尽自己的生命,只要最终能让弟弟逃脱这个樊笼,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他所做的一切就有意义。
李成言转过头,看着垂首无颜面对他的弟弟,慢慢将手放在他头顶,“原本这一切和你无关……”
李成蹊泣不成声。
他应当在最后,清清白白地看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做不出这种事的。”李成言忽地面色一沉,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到底是谁骗了你?”
李成蹊抬起头,那日在书肆前的场景,又跳进他脑海中。
“你问我为什么帮你?”白衣少年伸出两根手指,微笑道:“于情于理,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呢,我和你师出同门,你或许可以叫我一声师兄。第二个呢,有人比我先行一步,但手脚太慢了,我实在等不及,只好帮他推波助澜,他肯定会对我感激不尽。”
“他肯定会对我感激不尽。”
李成蹊不寒而栗,牙关间仿佛被冻结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董其梁颤抖的手如秋风中的枯叶,擦去口角的血沫。
书院弟子立在一旁,个个把头埋得极低,面色灰败,仿佛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一切。其他人则是闹哄哄一片,有唏嘘喟叹,也不乏指指点点落井下石。
董其梁并不理睬,他的目光在搜寻一个人。
从方才起,一股诡异的感觉便在心头盘桓不去。
藏书阁那边有他自己设下的禁制,宋嘉树死得太令人猝不及防,他必须得装模作样地把琴取来,所以将解开禁制的法诀告诉了取琴弟子。他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那些弟子捧琴而至,宋嘉树早已在他手下丧命。
结果原本派去拿琴的弟子并没有回来,反倒是李成蹊神出鬼没,巧之又巧地在他对宋嘉树下杀手之前赶到这里。
董其梁心念电转,陡然间猛烈咳血。
一盘完整的棋局,有开局、中盘、收官。
以宋嘉树暴毙为开局,扶乩之争为中盘,水落石出为收官。
但李成言兄弟不过是两只蝼蚁,两人在收官之时,是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是一雪前仇的畅快,于那人而言,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他不会做劳而无功的事,同样也不会任着性子无事生非。
棂星门尚在风起云涌,定输赢的一步棋,早就悄然落在风平浪静的芝兰小筑藏书阁。
“符令!”董其梁颤颤巍巍地去拽身旁的弟子:“去藏书阁!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稀里糊涂,反应不及,呆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董其梁急得以手捶地:“还不快去!”
—
不断下沉的藏书阁,巨大窗户前,有个白衣少年随手一挥袖,半空溢出的团团云雾向两侧分开,不远处孑然屹立的棂星门、仙气飘渺的溯世绘卷、波涛起伏的汪洋人海,纷纷入目而来。
他笑了笑:“晚了啊。”
少年双指间捏着一枚符令,稍稍用力,符令砰然碎裂。
—
“我我我怎么飞起来了?!”有人惊叫。
“不、不是你在飞,”他身旁人哆哆嗦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脚下多了座山!”
棂星门前突生变故。
莫名其妙有座云雾缭绕的青山拔地而起,一群倒霉鬼正巧站在峰顶所在的那块地面,伴随着翩翩起飞的仙鹤,直接被送上九霄。
周围人四散躲避,地面开裂,洪波涌起,一条泱泱大江奔腾而过,又有几个人被滔天巨浪卷了下去,尖叫声此起彼伏,消散在涛涛江水声之中。
姜别寒以剑拄地,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峭壁嶙峋,缝隙逐渐裂开,由一指宽变作一臂长。
他抓住身旁绫烟烟的手,裂隙像被两只巨手扒着大地两端,陡然间撕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两人由咫尺之距,变作天各一方。
“绫师妹!”他手里只剩下一片撕裂的袖子,望向跌坐在地的董其梁:“山主!到底是怎么……”
老人也不知何时消失。
人群彻底分散。
竖在棂星门前的静止画卷轰然倒塌,画卷中一座巍峨青山从天而降,一条九曲长河一泻千里,山峰云雾舒卷,仙鹤展翅飞出画卷,江心水流湍急,有大鱼跃出水面,飞珠溅玉。
脚下踩着的白玉砖消失了,却铺开一片青黄交接的草地,蜂飞蝶舞。
天空凭空出现一团铺天盖地的云,云层上有座白玉筑就的宫殿,青冥浩荡,云霞明灭。
琅环秘境被突兀地开启。
所有人都一股脑儿进了溯世绘卷——或者说,是溯世绘卷倒塌下来,将所有人揽进画卷之中。
棂星门前浩浩荡荡的人海,霎时间被一卷而空,只剩下一架染着血迹的琴,发出无可奈何的悲鸣。
整座鹿门书院都未能幸免于难,藏书阁这边同样被吞入画卷中。
白梨刚扶墙站稳,墙面便成了一株参天巨树,树根隆起,像一只倒扣的巨爪,钉死在地面。
一把琴颠簸着滑到脚下,琴声缕缕不绝。
精于琴道的人或许能听出高山流水之音,对琴一窍不通的人却也能听出琴弦倾泻而出的悲伤。
一团淡青色光芒从琴弦中溢出,像蒲公英的花瓣吹散在半空。
白梨下意识觉得不能让它就此消散,伸手接住,淡青色微光栖停在她掌心,她打开自己的芥子袋,袋中只有一粒漆黑的珠子,而这团光无比自然地收束在黑珠中。
地面猝然一阵震颤。
天际白光炸亮,一道天雷劈落。
雪亮的电光撞上树冠,犹如无坚不摧的长矛刺上坚不可摧的盾面,一瞬间白光暴溅,飞雪浮霜,溅落的电光如一树火花纷纷而下,地面被烫出数个小洞。
她后领被拎了一下:“别乱跑。”
薛琼楼站在她身后,不断有天雷声势浩大地砸落在地,天地之间白光大作,映得山川失色,他整个人也融化在这片耀目的雪白中。
他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拉过白梨。
“等一等!”白梨往后指:“那把琴你不管了吗?”
他脚步停滞半瞬,继续拉着白梨往前走。
雷声轰鸣,地动山摇,闪电如同一只只巨大的白球,拖着长尾从云端扔下,又像一场夸张的暴雨,倾泻在山峰,则山峰溃塌,倾泻在江面,则江流堵截。
这是一条峡谷,明暗交替的天空被锋利的崖顶切割成细长一线,汹涌的白光悉数灌进这条细缝中。
飞溅的电光迎面扑来,触上少年衣袍之前又悉数融化,仿佛撑开一把透明的保护伞,后面拽着个跌跌撞撞的白梨。
暴雨戛然而止。
白梨用袖子挡在眼前,抬头望去。
绫烟烟和夏轩站在一座碧绿琉璃瓦的道观前,道观已成废墟,铺陈着古旧的青砖。
姜别寒则落在陡峭悬崖上,赤地千里,脚下是翻滚的云海。
董其梁受了重伤,运气没那么好,拦腰压在一棵巨树下,动惮不得。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风平浪静的天空。
突然间的“雨过天晴”,意味着秘境内天劫已过,欢呼雀跃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用争夺符令,就可以肆意进入这个百年一遇的天成秘境,简直是天降洪福。有人已经兴致昂扬地撸起袖子,用衣襟兜着捡宝贝。
不知谁喊了声:“快看天上!”
天是阴沉沉的灰白,万里无云,几道残余的电光停滞在空中,整片苍穹低垂下来,与莽莽平原相接,像一粒凸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球。
这片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心有惕惕。
“你们知道为什么要争夺符令吗?”
“还不是你们鹿门书院搞得噱头!”有人没好气:“现在好了,大家都进来了,机会平等,公平竞争,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说的没错!”应和他的人不在少数。
“你们都错了。”
压在树下的老人,了无生趣地笑道:“符令之争,有三十个获胜名额,意思不是说,只有这三十个人可以进入秘境,而是说——”
一片死寂之中,他阴森森地说:“只有三十个人可以出去。”
方才还大声叫好、甚至对那擅自开启秘境的人感激不尽者,现在都不寒而栗,噤若寒蝉,甚至直接崩溃。
这帮人不知秘境真相,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捡了便宜。
大错特错。
这里所有人,都是人质。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的诗句以及溯世绘卷在52.57章有详细介绍(我真的不是在水字数)
关于秘境“三十个名额”的解释,可以看看19章末尾
小薛是个彻头彻尾的反派,不用期待他会改邪归正
但他每次搞事情,不只是为了搞事情而搞事情,由着性子胡作非为的反派不是合格的反派,他会有一个落脚点
当然也有由着性子胡作非为还能大受欢迎的反派,比如吊爷,所以我喜欢吊爷,喜欢就喜欢在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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