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刺入皮肉,先是刺骨的冷,而后才是剜心的痛。
剑刃被反握,直接自后背推没而入,从腹部穿透而出。少年一甩袖袍,喷溅在袖上的血迹,又在墙面绽开一道血弧,如妖冶的血红扇面。
姜别寒面无人色地半跪在地,一手捂在腹部,眼神迷茫,直到满掌鲜血入目,手中绘卷不翼而飞,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薛……”他指缝血流如注,喉间挤不出只言片语。
少年拿着绘卷的手背在身后,眼底甚至还有残留笑意。衣袍轻震,尘屑血珠簌簌而下,纤尘不染的一袭白衣,濯冰漱雪。
洞府还在不断下沉,巨石如流星般砸在两人身侧,烟尘斗乱。远天惊雷炸响,如山峦崩摧,洞顶掀开一角,露出墨色翻滚的天穹,电光如银蛇游窜,开始肆意劈落。
三天之后才会降临的天劫,因绘卷被强行夺走,提前降临。
“你……还不毁了这幅绘卷!”姜别寒捂着伤口,大量失血让他面色惨白,眼中血丝密布:“毁了这幅绘卷,我们才能从秘境中逃出去!”
少年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将手背在身后,满脸惋惜:“大费心神得到的绘卷,我怎么舍得毁了它?”
“那些困在秘境中的人怎么办?!”
姜别寒指缝间血液汩汩而出,强撑着一口气,不可置信。
成百上千人的性命,便维系在这一幅小小的画卷上,他难道还想独占不成?
洞府震颤不已,电光混杂着石块当头砸下,泼天的灰屑石砾犹如一道泥沙雨幕,少年的白衣在雨幕后若隐若现,交融在虺虺电光中。
姜别寒听到他轻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别寒难以置信,仿佛面前站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很熟悉,和在风陵园那回,他看到绫烟烟手中玉牌时,流露出的那股呼之欲出的杀意如出一辙。
越是不露锋芒的人,下起杀手,才越是不留余地。
姜别寒忽然有了个毛骨悚然的猜测。
藏在巨鲸腹内的溯世绘卷,只有本是同根生的长鲸剑才能开启,他一路结伴而行,装得深藏不露,是不是就在等着这一刻?
他冷汗遍身,“摧毁符令、让秘境崩塌的人,是不是你?”
少年脸色淡漠,似是默认。
姜别寒如坠冰窖,终于明白董其梁说的“人质”是什么意思。
他用这成百上千的人的性命为质,逼他取出这幅绘卷,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他压根不会摧毁绘卷,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是他利用完便弃如敝屣的草芥。
姜别寒盯着他。少年如此怀瑾握瑜,衣冠端正不苟,喜怒不形于色,立如积石之玉,行如静谷之风,行事持稳,虑周藻密,一路上皆是他慷慨解囊施援解围。论心性,姜别寒自愧不如。
他捂着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在氤氲着血色的幽暗中盯着少年。所谓喜怒不形只是他锋芒藏敛,温其如玉的笑掩盖的是麻木凉薄,施援解围不过是他收买人心的卑劣手段。
姜别寒肺腑绞痛,身下滴血成泊,勉强支起身,一拍石槽,原本与凹槽融为一体的长鲸剑,犹如囚笼中挣扎的困兽,殊死搏斗。
薛琼楼头也不回,抬手挡在脸侧,手指间轻描淡写地捏着一截雪亮的剑刃。
姜别寒犹如沙场上的败兵,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抽走最后一把利器,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洗颈就戮。
少年微微勾起嘴角,仿佛是在他意料之中。
长鲸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他步步算无遗策,早就料到这垂死挣扎的孤注一掷,怎会放任这样一个随时随地都会置他于死地的隐患在身边不管?
所以才会有那条险些葬身于鲸腹的飞舟。
摧毁剑心,摧毁长剑,二择其一。
对他来讲,后者才是举足轻重的一步。
少年手指稍稍用力,剑锋弯折,发出痛苦的哀鸣。剑身蛛网似的旧伤再度崩裂,剑锋弯折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长剑连着剑主的心,姜别寒心痛如绞,一口血吐出来。
薛琼楼手指继续用力。
砰一声。
剑锋在他手中折断。
少年随手挥袖,断为两截的剑锋,连同黯淡无光的剑柄,在石壁上撞碎。
“离了这把剑,你什么都不是。”
剑锋碎在姜别寒眼底,割裂他的目光,他眼神瞬间灰败。
碎石如暴雨倾注,地动山摇,失去绘卷的洞府钟鸣漏尽,灵气干涸,白玉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黯淡的灰翳,化为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桥,从中间开始圮塌,石墩上两条交尾衔首的蛟龙土崩瓦解。
薛琼楼抬起手,凝聚着杀意的金光在他指尖闪烁。
“你骗了我们一路,”姜别寒用最后的力气,说:“那你对阿梨是真心的吗?”
—
乌云凝聚,天似翻墨,电闪雷鸣如万马奔腾,剑冢内成千上万把长剑在一瞬间砰然碎裂。剑冢如同开闸洪水,剑气一泻千里,将地面冲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
绫烟烟心口莫名被扎了一刀,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脊椎猛然上窜,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往洞府内走。
“师姐你去哪?”夏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这里面全都是剑气,你会被灼伤的!”
“我……”绫烟烟心乱如麻:“我有点担心姜师兄,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师姐你就放心吧,有薛道友在,他们两个一定不会出事的。”夏轩言之凿凿:“我们就算进去,也无济于事啊。”
绫烟烟抬头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穹,电光将整片天幕撕扯为二,闪电如硕大的白球,以摧山撼岳之势落入人间,白光漫天,山峰旷野夷为平地。
不对劲。
这是天劫,提前降落的天劫。
里面一定出问题了。
绫烟烟一头扎进剑气瀑布中,倾盆暴雨般的剑气,如刀光剑影将她团团围剿,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剑刃上,她望着黑魆魆望不见底的山洞,迎着锋利的剑气而上,加快脚步,浓墨般的黑暗将她一点点吞没。
夏轩拦不住她,咬咬牙也跟上去。
天空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从洞府上空的缺口砸下来,噼里啪啦砸在身上,浑身闷疼。
绫烟烟对周身痛苦毫无所觉,忐忑不安的心神催促她越走越快,一座石桥正从中间断裂,她一步跨上去,断裂的桥面咬着她脚后跟,紧追不舍。
地面有洪水冲刷的痕迹,墙壁布满剑痕,剑气残留仍有余威震荡。
绫烟烟脚步忽地一顿,她在角落里看到一截碎裂的剑锋,剑柄有熟悉的弯弯曲曲的纹路,惨淡地躺在角落里。
她停顿一瞬,拔出脚步。
或许只是普通的剑,长鲸怎么会碎?
残砖碎瓦中,淹没着一条人影,血流成河。
绫烟烟不敢上前,脚底踩着刀刃,一步步走上前,便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
目光触及人影的一瞬,她忽然捂住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地跑过去。
姜别寒躺在血泊中,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他还睁着眼,但眼中光芒暗淡,直楞楞地盯着洞顶上空那团仿佛淤泥浇灌的浓稠黑暗。
“师妹……”他目光移过去,摸着绫烟烟血泪满面的脸:“你怎么……进来了?剑气……疼不疼?”
她哽咽得无法出声,只是连连摇头,拉着姜别寒的手,想把他背起来。
“你们出去……别管我了……”
绫烟烟不说话,艰难地将他背起来,却次次跌坐在地。
“薛道友呢?他为什么放你一人在这里不管不顾?!”
姜别寒咳出几口血,自嘲地笑:“我看错人了……”
绫烟烟脊背僵直,“看错什么?”
姜别寒撑到现在的最后一口气几近耗尽,他触上绫烟烟的脸:“白梨……”
绫烟烟反握住他的手:“阿梨怎么了?”
“她有危险……”
他眼瞳中最后一丝光湮灭于黑暗,绫烟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生生凭着一人之力,将他架在自己身上。
夏轩走迟一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开口,绫烟烟转过脸,面上血泪污泥交杂,“不要管我们,去找阿梨!”
“一定要找到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坚定:“一起走!”
—
暴雨如注,少年浑身湿透。漫天黑云,笼罩着他一个人,如影随形。
人影杂乱,水洼被踩得泥水飞溅。
“不是说三天后才会有天劫吗?怎么提前降临了?!”
“我不想死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怎么不躲起来?”有人拉了他一把:“快找个洞府躲一下,那边全是平地,你被天劫砸中,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少年目光平静如水,抽出手臂。
“你骗了我们一路,那你对阿梨是真心的吗?”
他织了太多谎言,将自己也活在谎言里,真心与否,无从得知。
他突然停下脚步,摸了把侧脸,抹下一片血迹。
一根银亮琴弦,在面前绷紧,染上一层血色,天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
目盲男人席地而坐,从容抚琴,白衣少年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云。
琴声潺潺如流水,峨峨如高山,铺开一片高山流水。少年却把两只耳朵都堵住,翻了个身离得远远的。
学不来的东西,他便不听,不学,也不看。
正如同,不论如何拘押在男人身边,看他待人接物,学他为人处世,每日耳濡目染,他也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两人换了个村落暂住,这回身边又多了个虬髯大汉。
据闻大汉早年开了个客栈,原本无人问津,男人给他换了个名字后,生意蒸蒸日上。但不知为何,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千里迢迢一路往北,终于追上了男人。
问他为何执著于此,大汉笑着说,是为了报那二字之恩。
能写出这两个字的人,怎么可能会逼着徒弟杀妻?
少年不屑一顾,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往后的一段日子成了三人行,一个虬髯大汉,一个年轻男人,还有一个白衣少年。
也是一个暴雨夜,三人在山中古亭落脚。
风雨晦暝,少年敏锐地从狰狞的草木之后,察觉到一股杀气。男人把琴横在面前,没有回头:“你们先走。”
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认为这只是些普通山匪,不大服气:“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小孩凑什么热闹。”男人把手放在他头上:“走吧,待会在这里汇合。”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出草丛后数条阴森森的人影。紧接着是兜头砸下的倾盆大雨,雨声中如有千军万马,酝酿着一场刀光血影。雨珠扑上琴弦,如点点星光四散,流水般的琴声化作寒刃长唳,漫天雨幕被一张琴弦交织的银网笼住。
少年稀里糊涂地被人提起腰带夹在胳膊底下,一路狂奔,塞进草垛中。
“别出来!千万别出来!”那大汉把杂草都堆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那些是先生的仇人!”
这男人,到底有多少仇人?
大汉抹着满脸雨水:“这回是奔着琴来的!小公子,你藏好喽,大人的事,就交给大人来解决!”
雷声交杂着雨声,在耳畔轰鸣。干草戳人,如同置身于一座剑笼之中,束缚着他的手脚,瓢泼大雨砸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雨声渐弱,乌云拂月。他将草垛拨开,循着一路血迹往前走。
先看到的,是那个大汉的尸体。
就为了报二字之恩,千里迢迢陪着恩人一同赴死,难不成还真应了那句“仗义每是屠狗辈”?
少年擦去脸上尘泥,对此匪夷所思,心中也无波澜,他现在只想找到男人。
双脚如陷泥沼,迈起步来不听使唤,雨后泥土的腥味混杂着血腥气,浇灌在五脏六腑。
少年徒步走上矮坡上的凉亭,一袭白袍污泥遍布,狼狈地夹杂着草叶。
这个样子到男人面前,会被趁机嘲讽。
他在半腰停住脚步,迅速潦草地擦干泥印,抹平襟袍,又是一身干净落拓。
古亭下有一条水波粼粼的河,暴雨过后,河水漫了出来,映着一轮明晃晃的月。
男人黑漆漆的影子,盘腿坐在古亭中,纹丝不动。月光描摹着他眉眼,脸上两道血痕,从他双目中流淌。他闭着眼,有如酣眠。
从不离身的琴,不知去向。
温柔的月光泼在少年身上,便成了凌迟的刀。
他沉默地立了片刻,伸手帮男人那两行血迹擦去。
男人眼睫轻轻一颤,没有睁眼,“把我的金丹拿出来。”
少年站着不动。
“……用这个东西,给那人一个交代,你也算完成任务了。”
少年依然倔强地没有动作。
“我陪不了你多久,”男人微微一笑:“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桃源乡。”
一条路走不下去的时候,能够让他卸去强笑伪装、放下森严戒备的桃源乡,那里有潺潺如流水般的琴声。
少年冷冷地,一字一句:“我不要别人。”
男人笑了笑,提起手腕,指指他紧绷的脸,又缓缓拍拍他的肩:“少年啊,要有意气,秋月春风等闲度,不要暮气沉沉。”
三十日,不多不少,负债还钱,两不相欠。
少年依旧倔强地站着不动。
“不要任性,找到你自己的路,走下去。”男人说:“你也有想守护的人吧。”
少年总是没心没肺地挂着微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绝望的神情。
男人逐渐僵硬的身体往一侧倾倒,古亭没有栏杆,那里便是一片泱泱河水,河中有月,他坠下去,打碎了那轮月亮,破碎又盈圆。
月在水中,月逐水流,望而不得,触之即碎。
男人最后的絮语,飘散在风中。
“我妻儿若还活着,那个少年,应该和你一般大了。”
山风呼啸,草木伏首,天下月色,压在少年双肩。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