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沧海遗珠·上
那片海没有名字,海水呈现晴空般的湛蓝色,矗立在水中的礁石像太古时期的石雕。
礁石里藏着一只海妖,每至月圆之夜便会用美妙的歌声迷惑过路的船只,然后用尖利的爪牙撕碎船上的渔民。
也有人说这是鲛人,对月流珠的鲛人,她出没的地方会留下晶莹的贝珠……总之众说纷纭,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甚至都没有看过她真实的模样。
东域白浪海,深冬,被寒冰冻结的海港。
此地离蒹葭渡三百里,白雪皑皑的万里冰原,从高空俯视只能看到一大片冻土带,唯一没有冻结的便只有海面了,它像蔚蓝色的宝石反射着寒冷的日光。
银白色的海岸线旁缀着几点月白色的碎光,鹿门书院这回派来东域执行任务的不是押解流放犯的低阶弟子,而是翘楚中的翘楚。
他们赶来的时机很不凑巧,海上正值狂风大作,怒浪滔天,乌云像铅灰色的铁块,仿佛要落下黑色的雨。
这样风雨晦朔的鬼天气,那只海妖约莫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那些人说过,这只海妖胆子很小,平时在浅水中出没,只要有人靠近,她躲藏起来的速度比闪电还快。
但即便是这样胆小如鼠的妖物,还是抓走了十个孩子,可见极其狡猾,不容小觑。”
年轻的董其梁皱着眉头说。
今天这黑云压成的鬼天气让他的心情也糟糕透了。
原本计划一天之内就能将海妖抓起来就地处决,现在看来很困难,既然是海妖,那么整片海域都是她的主宰之地。
“法阵已经布好了,现在需要一个人作为诱饵把那妖物引出来。”
没有人自告奋勇,董其梁脸色发青,他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师弟?”
被点到名的人正仰头望天。
“师弟,我们都在等你的指示。”
董其梁走上前。
作为书院的大师兄,董其梁却不是这次任务的首领,真正统筹全局的是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师弟,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
他年龄似乎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白色的发带被雨水打湿,贴在绸缎般的黑发上,衣袂在狂烈的海风中如刀刃翻飞。
他背着一把几乎与自己等高的琴,腰间挂着刻有白鹿与青竹的玉牌——先生不在的时候,他便代师掌管书院。
他仰头望天,黑黑的眸中倒映着铁色的漩涡。
董其梁一直看不透他,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打破的平静。
“都这个时候了,师弟还在看什么?”
“在看天。”
董其梁嘴角在抽搐,他当然知道他在看天,他要说的是在这么紧急的当口,所有人都在等你的命令你怎么还有心思发呆!
“云层里有什么东西,我们不应该把法阵设在海里。”
他眼里映着云层间隐现的电光。
“你的意思是这只海妖会飞,还是说这其实是只海鸟?”
董其梁耐心耗尽:“别纠结这个了当务之急是把那妖物引出来……”
“我来去。”
温啸仙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下一任山主的他居然愿意以身犯险,董其梁吃了一惊,“你连法器都没有,你也要去吗?”
他往后指了指身后的琴囊,微微笑了,“这就是我的法器。”
“你的琴还没有定音,它现在就跟普通的木头没什么区别。”
董其梁知道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炼出扶乩琴,名剑有开锋一说,那么古琴也有定音的规矩,只有这样它才能具有杀性。
“无妨,现在就是它定音的机会。”
董其梁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口气倒挺大的。”
话音刚落,他已经踏风而起,月白色的发带像两只白色的蝴蝶消失在茫茫烟涛之中。
几乎同时,法阵的光芒也亮了起来。
整片海域被白茫茫的雾笼罩,雾中藏着捕猎的巨网。
温啸仙将琴囊解开,琴光清澈如水,不输于锋利的剑刃。
他按住琴弦,温温如水的琴声流入咆哮的风声中,引来管弦相撞似的回音。
天地间都回响着这个诡异又和谐的声音。
纤细如丝的琴弦能让他感知到一切细微的声音,包括蝴蝶振开翅膀的动静。
他仰头看着空中那不正常的漩涡,有预感那东西要出来了。
海面激荡起高楼般的波涛,海水像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董其梁站在法阵主位,额上冷汗密布。
因为他感觉到,海底好似有什么野兽要被释放出来了,而且光凭他们几个,根本无法对付。
他很想撤退,但是现在撤退就是让诱饵去送死。
叮铃——像是铃铛在风中碰撞,又像空谷中穿透呼啸的风滴落在干涸岩石上的一滴山泉。
如果漫天的黑云是一团乱糟糟的墨,那这个声音就是一缕清水洗去墨迹,狂风与乌云不约而同停止了肆虐。
“哪来的声音?”
镇守法阵的弟子不安地窃窃私语。
“都别分心!一定是那个海妖要出来了!”
董其梁大喊。
——叮铃。
声音在逼近,越逼越近,它在旷远的天地间回响,宛如天神的灵音。
云层裂开,漩涡中降下透明的光柱。
玉兰花一样的裙摆在空中怒放,那无疑属于女人的裙摆,她乌黑的长发漫卷如云,用白色的发带束成一束垂在腰后,那铃铛一样的声音居然来自于发带上的海螺。
即便到了很多年后,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她俯视着众人,犹如御座上的神俯瞰众生。
“这就是……海妖?”
镇守法阵的弟子们呆呆地望着半空,忘记了眨眼。
“别直视她!小心被蛊惑!”
董其梁气得剁脚,他明白法阵在这个少女面前已经失去了威力。
少女拍着手掌,一下又一下,像小女孩就着节拍吟唱。
天空中墨云塌陷,清寂的月光洒在海面,冰蓝色的涟漪在天地间晃动,鹿门书院引以为傲的法阵雪崩般分崩离析,可她脸上无喜无怒,好似这片平静的海面。
“这这……这不可能……”董其梁步步后退。
说出去脸都要丢尽了,他们这群精锐居然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束手无策。
“抓住她!”
他怒喝:“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她!”
“住手!”
温啸仙收起扶乩喝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师兄已经被羞怒冲昏了理智。
平静的海面再度翻起怒浪,少女转过脸,皱了皱眉头。
她伸出手压了压,像在安抚一只暴怒的大猫,在她眼里大海就是她的宠物。
但其他人可就受不到这么温柔的对待了,铺天盖地的海啸淹没了他们。
一声琴音乍响,海浪居然静止在半空,仿佛被凝固。
少女转过身,歪头看着这个居然能抵挡自己的男人。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温啸仙清晰地看到她乌黑的发丝里探出两根半截拇指长的角,莹白色。
他瞳孔微微缩小。
这是……龙角?
这个在上古时期能够呼风唤雨的种族,它们尖利的逆鳞意味着残暴与杀戮,千百年后世间居然还有遗族的存在,而且是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女?
少女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脸上忽然飘起两朵红云,像被窥破秘密后的恼怒,她猫一样扑过来,纤细的胳膊里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巨力,连温啸仙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扯进海中,月白色的长衣犹如一束烟在海水里升腾而起。
是因为撞破了她的秘密所以要淹死自己么?
巨大的挤压感让视线一片模糊,少女的脸在眼前放大,她浓密的长发如同海藻向上娓娓飘荡,她两手捧住他的脸,用力拉扯。
疼痛倒是次要,主要是凑得太近了,她脸上纤细的绒毛看得一清二楚,莹白色的龙角像两根嫩笋。
“姑娘……不合礼法。”
温啸仙身体后仰,说话时吐出无数泡泡。
少女眼里冰封一般的冷漠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她打量着面前这个新玩具,伸出爪子在他头上一顿揉搓,把他的头发揉得跟自己一样乱,然后鱼一样扭动身体游到他身后,抱走他的琴。
“这个不行!”
她根本不理睬,抱着琴沉到深海海底。
“这下棒极了,小师弟被抓走了,我们等着被先生扒皮吧。”
侥幸活下来的众人生无可恋地躺在海滩上,海啸把他们都拍晕了,等醒来才发现师弟不见了。
“都怪大师兄,要是早点听师弟的话就好了,当时那个女人还不想攻击我们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董其梁拽下头顶的海草。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师弟真的消失了,那山主之位岂不是……他赶紧甩了甩头,不行,如果被先生知道了自己会被逐出书院的。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找个地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董其梁说:“千里迢迢来到东域,这里连个修整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蛮荒之地。”
“不对吧,这里还有薛氏,虽然没落了,至少也算世家大族。”
“别提薛氏了,他们像丧家之犬那样灰溜溜地躲在这种地方,自顾不暇,还能管得了外界?
要不然这回的事情也就不会绕这么远求助我们鹿门书院了。”
“而且薛氏现任家主是个……私生子。”
那人压低声音:“果然这种人就是目光短浅胆小如鼠之辈,根本不敢与中域中洲抗衡,自己就临阵退缩了,真是整个薛氏的脸都被他丢尽。”
“人后不要嚼舌根,先生怎么教我们的。”
董其梁整理衣袍站起身,“现在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懂宾客之道。”
“哪里,是我当尽地主之谊。”
众人一惊,身后的高崖上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年轻男人,此时恰值云破月出,他翩飞的衣角比月色还要皎洁。
他彬彬有礼地对着众人作了一揖,“如若不嫌弃,请诸位道友前往鄙府歇息。”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刚刚的话听到了吗?
会不会是鸿门宴?
所有人的背后不约而同渗出冷汗。
“那就多谢。”
只有董其梁面色坦然地走了过去,他和男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擦肩而过之时他脚步突然停住了。
董其梁低头默默看着定在自己胸前的折扇,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被戳穿胸膛而死。
黑暗中闪烁着陌生的杀机,修罗般的气息迎面逼来,这个男人果然不太好对付。
他苦笑着举起手,“一定要这样吗?
薛家主。”
薛暮桥笑了一笑,“在你成为我的同伴之前,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谈方式。”
多年以后,面对已经开始崩溃的琅环秘境,面对血流千里的鹿门书院,在最后一口气跑出喉咙之前,董其梁想起的竟是两人第一次达成合作立场的这一刻。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能活着回到鹿门书院,并且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完全只是因为没有与这个男人为敌。
同样也是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他们这一行人来到东域也全是在此人计划之中。
这既是开始,也是结束,颠覆世界,也改写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