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沧海遗珠·中
少女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安安静静地平躺在水中,睁着眼睛睡觉,扶乩琴被她垫在脑袋下当枕头。
她的身影飘过来,又飘过去。
温啸仙头疼地扶额。
扶乩琴暂且别指望拿回来了,这个姑娘力气大到变态,行事毫无逻辑,根本不能预判到她下一步的言行举止。
她突然站起身,头顶小白鱼碎步跑过来,温啸仙警惕地捏起法诀,虽然琴没了,但光靠法术自保也是绰绰有余……少女白嫩的面庞猝不及防凑近,这回他有备无患,翻掌挡在脸前,“授受不亲……”
一开口就被塞了东西,刺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鱼腥草!温啸仙捏着脖子咳嗽,他明白了,现在到饭点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挨饿,那么他一定也在挨饿,所以慷慨地奉献出她珍藏的美食。
她双手撑在地面,瞳孔纤细犹如猫眼,紧张又期待地盯着他的反应,她像是第一次与人亲近的猫,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爪子,只要他表现出一丁点的难受和不满,她就会立刻躲远。
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龙女,即便表现得再天真无邪,她抓走孩童也是事实。
温啸仙平静地咽下鱼腥草,眼神慢慢变得酷冷,却朝她友好地笑了笑,“我们,玩捉迷藏吧。”
她眼瞳像新裁剪的烛火亮了一亮。
“数到一万,你能找到我,我弹曲子给你听。”
在一万数之内他要找到那些被掳走的孩子,就算她抓住自己,他也可以趁机夺回扶乩琴,至于她要自己弹曲子……那就是她自找的了,扶乩琴恰好缺个试音之人。
龙女听话地捂住眼睛,她应该还不会顺畅地说出人类的语言,所以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数数。
温啸仙走了几步又回头,她还是跪坐在那里,纤细的身体藏在海藻般浓密的长发中,陪伴她的只有影子。
海底漂浮着蚍蜉,腹尾处缀着微光,犹如星辰在天际聚拢又飘散。
他穿过这片银河,感知着水脉中传来的微弱心跳,找到那群被抓走的孩子竟出奇地容易,与想象中的不同,他们不仅不是面黄肌瘦、五花大绑的模样,反而在拿着色彩斑斓的珊瑚树枝打闹,松软的沙土堆成殿宇楼阁,晶莹的珠贝洒了一地。
是在玩游戏吗?
温啸仙放轻脚步。
“有人来了。”
正在编着贝壳手串的女孩脆生生地招呼伙伴。
正在玩闹的孩子们好奇地望过来,转瞬间他就被这些亮晶晶的小眼睛包围了。
他想起村民们描述那海妖如何勾人魂魄又如何凶暴残忍,可这些纯真无邪的小脸上却找不到任何惊慌的神色,也没有留下任何被虐待的痕迹。
他们看起来,甚至比被抓走的时候更加白白胖胖了。
“我是受你们父母之托,来接你们回去的。”
确认身上已无血迹,温啸仙半跪在孩子们中间,“你们不用害怕。”
“我想在这里多玩几天!告诉阿爹阿娘让他们别担心我!”
脸上沾着泥巴的男孩大声说。
多玩几天?
玩?
温啸仙吃了一惊。
“我也是,我想在这里多捡些贝壳珍珠给姐姐编手链。”
那娴静的女孩羞涩地说。
捡贝壳编手链……那些村民们可不是这样说的,在他们的描述里,他们的孩子被卷入海浪时候惊恐无助,现在正在海妖的巢穴受尽折磨,再晚一步,他们就要被吃掉了。
温啸仙不动声色地调动法力查探,周围没有法阵的痕迹,他们的意识是清醒的,也不存在被幻境所困、所见所闻所思所言皆是梦呓的可能。
“你们……有见过这里的主人吗?”
他试探着问。
“是那个长着角的姐姐吗?”
男孩翘起小指头在额前比划,“当然有啊,是她救了我们,把我们带到这里,还和我们一起玩。”
“但是刚刚她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女孩皱起眉担心地说。
“她不会讲话,连地面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见过,她出去要是不认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
“唉,她真是令人不放心!”
那人小鬼大的男孩重重叹一声,招呼同伴,“我们这就去找她吧!”
孩子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游戏,还真想出去找人了。
“慢着,慢着。”
温啸仙拦住这群孩子,“你们可知她的身份?”
“鲛人吗?”
“她长着角,是龙吧?”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们现在要找到她。”
这群孩子只是普通的凡人,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她的过去,所以也不介意她的身份。
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既然没有伤人的歹念,为何还要将这群孩子困在海底?
他仰起头,看见冰蓝色的日光透过海水,照在身上的温度是冷的。
少了这些孩子们的笑声,这里……就像一座坟墓。
只是因为……想有人陪伴吗?
成千上万的贝珠忽地叮叮当当响起来,海水泛起鱼鳞般的涟漪,无形的波纹圈圈荡开。
那个细心的女孩绷紧小脸:“有人来了。”
是师兄他们来了,倒也正好将这群孩子带出去。
伴随着涟漪传来的,还有一道陌生且危险的气息,温啸仙陡然站起身。
如果那就是她的本性,如果她不知人心为何物也不知欺骗为何物,那么她现在……来不及想完,他转身就走。
法阵的微光一闪,荡起无形的波纹。
“想不到这里居然——”董其梁双脚落地还有些站不稳,他四下环视一周,才慢慢说:“别有洞天。”
“此处原本是一片陆地,据闻百年前斩龙一役中,蛟龙族的遗骸落地为山,便是崔嵬山,它们的血液倾洒为海,便是白浪海,业火烧尽世间万物,所以东域荒无人烟。
换言之,这里是曾经的古战场。”
千里血流历经百年已经消散在水中,仅存的杀伐之气也没有了,静悄悄的,像埋葬孤魂野骨的摇篮。
“薛道友,你携全族退避东域,原来是想占天时地利。”
董其梁斜睨着身旁这个年轻的家主。
折扇掩在他衣襟前摇了摇,“如此贫瘠的地方也可称天时地利么?
道友未免说笑了。”
“我看薛道友你不会一辈子都甘愿屈居于此。”
董其梁抬起手示意这里安全,好让后面的师弟们跟上来。
多亏了这位年轻家主相助,他们才得以找到这个地方。
但比起即将能够救出小师弟,董其梁此刻更在意的却是这个诡秘莫测的男人。
他当然不会听信那些传言,认为他是个唯唯诺诺目光短浅的私生子,否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恰好”出现在这里,这让董其梁有一种自己的行动都被监视的感觉。
“怎么了?”
董其梁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一个方向凝聚,“那里有什么东西?”
薛暮桥一格一格地将折扇合拢,扇骨撞在一起发出玉石般的清击,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没有回答。
一股陌生的气息悄然无声地漫开,却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
幽蓝的光束将一道纤细的人影铺在地面,那浓密的长发如水中飘舞的海草,一动不动地,像一块石头。
他看了半晌,毫无征兆地提起脚步。
“薛道友,你去哪?”
董其梁吃了一惊。
尽管已经压低了声音,但这充满惊诧的一句还是吓走了一条悠闲游弋的白鱼。
那影子也微微动起来,长发好似翻滚的细波。
有人来了。
数到一千出头的时候,龙女终于发觉了。
她悄悄移开遮挡眼睛的手指,从指缝中望着外面的情景,想看清楚这回又是谁来陪她了。
没等她视线聚拢,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啸仙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她黑黑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像是惊讶又像是喜悦,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她还不会顺畅地说出人类的语言,便用柔软的手指在他手心写字,“我赢啦。”
他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只感觉暖暖的温度在手心游走,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轻车熟路地躲了起来,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已经让他摸清了这里的布局。
他竖起手指无声地摇了摇,示意她躲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但显然她没理解这层意思,她的眼珠随着他的手指转了转,又拿那种雾蒙蒙的、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你,”温啸仙扶额,“千万别动。”
刚刚那道人影一闪,又不见了。
薛暮桥放轻脚步,长衣卷起细小的涡流,打了个旋儿消散在半空。
不远处传来打闹声,原来是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地跑了出来。
月圆之夜,海妖对月流珠,她们的歌声是温柔的假想乡,引诱着漂泊流离的旅人。
但这些孩子,竟然都毫发无损。
“谁救你们出来的?”
他问。
那看上去最机灵的孩子扭过头,他身后的黑暗里传出几声琴弦的峥鸣,萧疏如松风,又清冽如冰泉。
玉石扇骨无声地滑入薛暮桥手心,他拢着一袭浮雪般的长衣默然伫立,两个人都在互相试探着对方。
“是这位哥哥救了我们。”
孩子拔声打破了僵持的寂静。
光影横斜,薛暮桥终于看清那人。
和其他鹿门书院弟子不同的是,他背后居然背着一把长琴,月白色的儒衣上落着斑驳的影子,犹如置身幽篁。
“师弟,你没事可太好了!”
董其梁大步流星上前,“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薛氏家主。”
绷紧的琴声消失了,折扇也被轻轻抖开,在衣襟前缓缓地摇,两人之间的试探还未交锋便悄然融解。
“那只海妖呢?”
董其梁四下张望着。
“没找到她,只找到了这些孩子,趁她发现之前,我们得赶紧走。”
董其梁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有薛暮桥有意无意地落下一步,回头冷冷扫了一眼。
没有别的踪影了。
定然是谁将那只怪物藏了起来。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两只细白的手拨开浓密的水草,露出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一眨不眨地,长久盯着面前的黑暗。
那个人……她眉头用力皱起来,白嫩的脸也皱起来,好像遭遇了一辈子最大的背叛。
那个人,不仅没给她弹琴,还把她最重要的玩伴们带走了。
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最后一条蛟龙,或许因为崔嵬山下埋葬着数不胜数的遗骸,而白浪海曾经是上古战场的缘故,天地灵气将这枚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龙蛋孵化了。
要不要禀报先生?
温啸仙面前书卷大开,案头油灯的灯光已经很微弱了,这两个时辰之内他没有看进一个字,甚至坐姿也没有变动分毫。
夜读的同学们稀稀拉拉都走光了,学塾里陪伴着他的只有浩如烟海的书。
他缓缓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必须得这样做,但内心的潜意识却在劝他冷静。
“上古纪事”是鹿门书院所有弟子必修的课程,他几乎可以将那一场战役的始终倒背如流,自然也知道蛟龙是何等残暴的存在。
空有人相,却无人性,杀戮是它们的本能,毁灭是它们的天性。
无论外表有多高洁,无论白玉京的风采令人何等神往,它们始终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怪物。
眼前又出现那个少女黑漆漆的眼,那里仿佛有一片古寒的长夜,星辰流转,亘古不变,她仿佛有着千年的寿命,又仿佛初临人世。
为什么不动那些孩子呢?
即便她渴望能驱散孤寒的陪伴,但因为冷漠的本性,她不可能分辨出同伴和食物的区别,那些孩子当有大半难逃一死。
但他们却毫发无损。
这个疑问始终在心头盘桓着不肯离去,温啸仙突然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他在翻找那些记录史实的书卷,在他解开这个疑问之前,他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一缕长发扫到手背上,正在翻找书卷的手一顿,温啸仙抬起头,只见高高的横梁上垂下瀑布般的黑发,阴森鬼魅,饶是镇定如他这会背上也起了一阵寒意。
正要去摸扶乩琴,不知何处而来的两只纤细的手撩开长发,黑而透的眼犹如凛冬的长夜,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你……”
居然是她!还倒挂在了横梁上!她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
龙女松开勾住横梁的双腿,就在温啸仙以为她要摔下来而下意识去捞她的时候,她身体轻飘飘在空中一躺,像浮鱼一样游过来,朝他腼腆地笑了。
“……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这种生物五官异常灵敏,多年来的形影相吊让她对陌生的环境格外敏感,但只要她对谁有好感,哪怕相隔天涯海角,她也会不远万里去找到那个人。
“回去,这里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
她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剔透纯黑的眼看着他,那里面好像有一片布满星辰的夜空,专注地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星辰也为他们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