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平滑没有五官的脸注视过来,陆言礼僵在原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在那些人什么也没做,静静地站立一会儿后,重新转身往前走。
一批又一批人,似乎镇上所有的人都出现在了这里。到最后,他眼熟的戏班子那一家也出现了,少女拉着父亲的手撒娇,偶尔伸出脚去绊一旁玩手机的弟弟。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没有五官,看上去会是非常温馨的一幕。
陆言礼远远地跟在后面往前走。途径居民区时,他发现那些塌毁的楼房全部修缮好,恢复如新,仿佛曾经的大爆炸和那场屠杀不存在似的。越来越多人从房屋里出来,汇聚到人群中不断前进。
他们要去哪里?
陆言礼身上还有最后一瓶绿色孢子,他悄悄放在身上最容易拾取的地方,跟上去。
那批人什么也没做,只不断往前走,到最后汇聚在了学校附近,戏班子一家去准备了,预备晚上的大戏。
甚至不需要等到晚上,天空阴沉沉,太阳光似乎怎么都穿不过厚厚乌云层,风迅速冷下来,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湿润的厚度。
陆言礼随便从经过的小商店拿了把伞,跟在后面。
一路上还在聊天的人们忽然间又不说话了,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要做什么呢?”陆言礼继续自言自语,“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活着,代价已经付过了,所以你不能杀我。”
他一边说,一边穿过拥挤人群往前走去,那群人对他视而不见,哪怕一不小心碰着他们的肩也没什么反应。陆言礼来到台后,掀帘子过去,几人正在装扮,往脸上涂抹些什么东西。
没有人理他,都当做没看见,手脚麻利地干活儿,可……朦朦胧胧似乎遮了层雾的镜子里,只照出陆言礼一个人。
“他们都是假的。”陆言礼对着镜子说,“现在整个小镇里唯一能利用的,只有我了。”
朦朦胧胧的镜面逐渐清晰,露出年轻男人冷漠的微笑,他对着镜子又说了一遍:“只有我了,我许下过愿望,你不能杀我。”
他想起曾经通过玉佩召出的未来的自己,其中一个告诉自己,他必须经历文化祭,否则会死。而另一个则告诉他,未来他就死在文化祭当天。
究竟谁说的是真的?他也不得而知。其中一个已经死亡,另一个……不知去了哪里。
“你想让人帮你办祭祀是吗?哪怕他们都是假的,你也要办?”
镜子里,陆言礼的面孔一点点渗出血迹,这些血渍附在镜面,一点点往下流淌。他察觉到了地面些微的湿迹,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已经淌满腥红浓稠血水,一点点没过脚面。
他所在的地方是高台后方的房间,在陆言礼眼中,那几人还在打扮穿衣,间或交谈几句,可镜子里,只有他自己站在镜前诡笑的脸,哪怕他此刻在往后退,镜子里的那张脸也逐渐放大。
陆言礼已经退到了门外,转头看去,原本等待着的众人面上逐渐浮现出五官,只不过看上去活像是小孩画出来的简笔画五官,黑漆漆的眼睛,红红嘴巴弯起,像是在笑。那些人的面孔也慢慢变得苍白,更像他曾经见过的纸人。
血水流淌,纸人静静等待,半空中,人头模样的灯笼在风中飘摇。风越吹越湿润,浓郁血腥味不知从何处来,再往外走,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血雨。
“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陆言礼撑起伞离开屋檐,他觉得很冷,四肢冻得僵硬,可他不愿意说出口,装着若无其事往外走去。
一路上,纸人们没看见他,他也跟没看见那些东西似的,站在一堆纸人中间。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同样发白,和那些纸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锵——”
锣鼓震天响。
一声唢呐撕裂半边天,密集鼓声似雨点,随台上人更密集的脚步延伸到舞台中央。台上人涂了眉毛,涂了嘴巴,眼睛也画上了,一张僵着的人偶脸,四肢僵硬摆动,很快,不知是哀乐还是喜乐的曲子热热闹闹地演奏起来。
那是陆言礼熟悉的曲子。
雨点与鼓点更密集,不知从哪里飘起的血雾弥漫,湿冷,黏腻。
死人唱戏,给死人听。陆言礼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话,他撑着伞,面无表情,在一堆鼓掌僵硬大笑的假人中格格不入。
“唱歌能够召唤你,能够让你听见,是吗?”陆言礼慢慢走到了台下,仰起头,看着台上一举一动跟人偶般死板的几人,“可是,它们都是假的,它们唱的歌也是假的。”
风一瞬间更剧烈,似乎在催促。
陆言礼一手打伞,另一只手一撑,坐在了半人高的舞台上,雨打不着,他清清嗓子,跟着纸人的曲调唱起来。
平心而论,他的嗓音不难听,一字一句也在调上,但效果就……好在现场没有活人观众,否则全跑光了也说不定。
在他不知道的另一个被复制出的未来的灵媒小镇。
林初平安度过一天后,照旧打算出门,可当她准备出门时,却发现门被锁了。
门窗全都被锁死,罪魁祸首坐在一楼大厅书桌前,伏案绘画。
“别出去了,外面很危险。”陆言礼放下画笔,转头看向林初。
林初背抵着门,目光冷漠,她面上没说话,放在背后的手努力去拆门上新装的锁。
“没有用的,你今天就不要乱跑了。”和死死瞪着对方的林初不一样,陆言礼的目光很温和,但林初丝毫不觉得庆幸,她只感到恐惧,还有一阵又一阵攀爬上背脊的凉意。
林初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言礼一怔:“我能做什么?”他扬了扬手里还沾着颜料的画笔,“外面太危险了,别出去。”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林初说的不是出门,而是离开这个小镇。她相信对方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袖中滑落下一柄匕首,另一只手里,悄无声息出现一把袖珍手枪。林初指着他,又问了一遍:“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陆言礼笑了起来,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拿玩具枪指着自己,摆摆手:“你那么自信,那就试试吧。”
林初立刻反手对准门锁就是一枪,火花四溅,避开子弹反弹路线,门锁开了。
她谨慎地背手拉开门,陆言礼仍旧站在原地静静微笑,还比了个手势,邀请她出去。她想也没想,拔腿往外跑,可才跑不过几步,她脑海里便不断产生一种冲动,想要回去,想回到对方身边。
这种感觉令她更加恐惧,林初咬牙继续往前跑,她打算跑到隧道边,可令她绝望的是,自己跑了很远很远,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昨晚居住的小商店。
看样子,潜意识让她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点。
陆言礼就站在门口,听到脚步声,向她漫不经心地招招手,活像是在叫一条宠物似的:“过来吧。”
可林初却管不住自己的步子,她小跑过去,微微仰起头看他。
“明天,明天你就站在这里唱那支曲子,明白吗?”陆言礼知道这首歌能吸引“神像”的注意力。他也知道,在外界的真正的小镇,此时正在办文化祭。
两个世界正在交融,这个诡异世界的秩序会因为另一个世界而将短暂地恢复正常。在世界秩序正常的时期,同一时空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事物,人也好,小镇也好,只能存在一个。
他以往也是这么做的,藏身在未来的小镇中,任由外界崩塌混乱,一切尘埃落定后,再由林初去吸引神像的注意力,被带入新的、已经融合的世界。
这样,他就可以从这个小镇里出来了,过去的小镇被毁去,但会有一个新的小镇诞生。过去的自己死去,但他能够活着。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待新世界也崩塌后,他便再度回到过去,不断在时间闭环中轮回。
林初僵直在原地,陆言礼慢慢走近,像对待小女孩儿时期的林初那般,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别让我失望。”
林初打了个哆嗦:“我,我知道了。”
外界的小镇,陆言礼坐在台上,随着歌声响起,夜幕逐渐褪去,似乎在夜色上方还有碧蓝的晴空。
他听到了海浪潮汐声,听到了不知名海兽咆哮。那不是错觉,天边确实慢慢出现了海岸线,海浪虚影逐渐清晰,似乎能闻到海风独有的咸腥味儿。
那个世界的人也在唱歌,他听到了来自另一边的声音。两边歌声重合在一起,两个世界……慢慢交融。
眼前的纸人、灯笼、血水……全都消失了,脚下地面似乎变成了颜色奇异的泥土,陆言礼看见远方跑来几个模样怪异的人,和他曾在迩玳国见过的异种人一模一样。那些长着多只眼睛,或表皮覆盖动物鳞甲、皮毛的“人”,同样在打量他。
这就是表层世界?一切问题的源头?
此刻的陆言礼并没有想到的是,他以为早就死去的林初在另一个地方,不顾未来的自己下的禁令,提前唱出了同样的歌。
林初脑海里似乎有锯子翻搅,疼痛、混乱,可当她看见面前陆言礼忽然惊讶的目光时,只觉得畅快。
“你想死么?”
脖子被用力扼住,林初再也发不出声音,被甩在地面,捂住喉咙咳嗽几句,她乐得笑出声:“我知道你不想死,但我不怕。”
天边已经浮现出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海面,林初专注盯着看,忽然觉得那片海有点熟悉。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表情忽然同样变得惊恐,“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大海?”
这片大海,还有海上的那座移动岛屿,她再熟悉不过。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做了什么?”不顾喉咙刺痛与身上传来的无力感,林初蹭地爬起,狠狠揪住陆言礼衣袖,“你做了什么?”
时间提前了。
陆言礼死死地注视着越来越接近的海岸线,他们脚下的土地逐渐发生变化,小镇房屋尚在,灰扑扑天空一点点被另一个世界的晴空取代。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异种人,大海深处的小岛,以及……岛屿旁,屹立着的巨大虚像。
时间提前了,另一个过去的自己现在还没有死,等世界完全重合后,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他甩开林初,后者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就要往研究院设下的分部地点逃。她想告诉研究院注意提防这个人,还想报告给研究院关于两个世界已经融合,必须立刻前往新的世界……
“站住。”身后传来陆言礼的声音。
她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那封信,你可以拆了。”陆言礼知道,这枚棋子已经失去了作用,放任她离开,又会牵涉到研究院的那批人。
林初控制不住自己,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书信。
他们脚下的土地愈发凝实,周边朦朦胧胧的灰色雾霾散开,林初看见了远处走来的人……
是陆言礼。
她转过头去,那也是陆言礼。
她的手已经拆开了那封信。
信封里是两幅画,画着一个年轻的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人,年幼女童坐在她腿上玩,还有一个少年人伸手逗小女孩。
第二幅画,年轻女人紧张地把小女孩交到一个戴鬼面具的男人手中。
在她看完不过几秒,信纸无风自燃。
林初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拔腿向远处的那个陆言礼跑去,努力遏制住脑海里要翻腾起来的回忆。
不能想起来!!
她努力去回忆自己曾经在研究院的日子,回忆飞速流转,可当她回忆到童年时,再次发现自己的童年一片空白。
她身后的陆言礼漠然地注视那两人。
等林初回忆起,她便会立刻自杀。这附近都是研究院的眼线,加上他已经被“神像”盯上了,不能亲自下手。
只是……为什么林初还没有动手?
他想过去抓回对方,可他忽然迈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初继续往前跑。
“他已经和那个东西合作,他才是幕后主使……”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初不过跑出几十米便倒下去,她用确保对方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不能同时存在……”
“砰——”一声枪响。
前方赶来的陆言礼听清了林初的最后遗言,他还想听对方想说什么,伸手去晃,可她已经没了气息。
他站起身,遥遥看向未来的自己,捡起了林初手中用来自杀的袖珍手枪,对准那道身影——
又是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