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杜子华长笑一声,“沈兄是有意在看我笑话吗?当日小弟可也在场,却是输与了这位亦筠小兄弟,沈兄重提旧事,却是令小弟汗颜啊!”
杜子华论辈分和李青筠算是同辈,不过他少年成名,与士林中的不少名士同辈相交,故而沈容涵称呼李青筠为贤侄,杜子华却叫他小兄弟。{LxWXW.).
沈容涵显然没想到杜子华会站出来替李青筠说话,不由愣了一愣,才干笑一声:“呵呵,愚兄只是心慕少年人青春得意,却不想引得杜兄不快了,得罪勿怪!”
李青筠乘此机会笑道:“杜兄乃是出了名的诗文大家,亦筠这点粗劣之才如何能与兄相较,当日不过是应景会个文而已,怎谈得上输赢?”
他这话既给了杜子华面子,也将斗诗之事淡化了,众人哈哈一笑后自然就置之不提了。
此时虞文远从后面走了过来,低声道:“师兄,老师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声音虽不大,在场众人却均已听到,立时停下了交谈,整衣端坐,不复有声。
苏晏清在琴会中通常是不露面的,一则他向不喜交际应酬,二则鸣琴需要良好的环境与心境,人多的地方难免会受到杂念干扰。
故而,苏晏清弹琴的地方是一间敞轩,与大厅帘帷相隔。
敞轩位于画舫的船头,面对着的正是明月秋湖。
于此抱琴而坐,偶有清风拂过,任湖面波光涟漪、衣袂广袖飘飘,心中却可不留一丝纤尘。
李青筠方待就坐,不经意间瞥到了柯朵芸的眼神,如利芒般射向厅中的某个角落,不由心中一惊!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李青筠若有所觉,于是起身走到柯朵芸面前,低声道:“柯姑娘,请随我来一下!”
他的声音虽轻,然此时大厅内早已鸦雀无声,自然均注意到那里。
却见柯朵芸抬头望向李青筠的目光,略有躲闪,不作声地站起,竟随着李青筠朝厅外走去,不免引起了厅中众宾客的暧昧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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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刺杀刘正源?”
厅外,舫舷边,两人的谈话远非宾客们所能揣测。
“我……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柯朵芸先是一惊,随即冷声说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李青筠的声音压得虽低,语气却凝重严厉。
“我如何不知?”
舫间苏晏清的琴音悠然响起,清净空灵,然而此时柯朵芸姣好的容颜上却现出仇恨与愤怨!
她原本冷冽的目光更是寒彻透骨,柔荑搭在舷栏上,指甲深深地嵌了进去。
一只手轻轻地盖了上去,“你先莫要冲动,把事情说与我听!”
李青筠的声音温和的响起:“我们不是朋友吗?”
柯朵芸怔了一下,淡淡的暖意似乎令她的心情舒缓了些!
清风明月,一湖秋水,伴着遥遥流淌的琴声,少女的心情渐觉柔软、平静……
沉默了许久,柯朵芸眼中泪光闪烁,幽幽地说:“四年前,燕然匈奴作乱,北部都尉刘昭趁机派遣了一队人马突袭我们牧场……砍杀劫掳!那一夜,草原上到处都是鲜血……”说到此处,柯朵芸语声哽咽,眼泪串串滚落:“就连我阿婆,也在其中未能幸免……”
“血债就要血来偿还!我要为族人、为我阿婆报仇血恨!”
刘昭不惜路途遥远,派兵去攻击天云牧场,说到底还是为了战马!
每年从天云牧场流入中原的马匹不少,充实着各大世家的战力。由此可见,刘昭的野心不小,若要遏制中原,必先让其无战马可用,天云马场自然首当其冲。李青筠对此心中了然。
安慰了一会儿沉浸在悲痛中的柯朵芸,李青筠道:“四年前那刘正源才多大?你要报仇找他作甚?”
“我要让刘昭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柯朵芸明澈的眼眸中寒光闪现,突然抬头望向李青筠,紧盯着他问:“你帮不帮我?”
“你的事我自然会帮,可是你想过杀了刘正源的后果没有?”李青筠叹了口气道:“刘昭此人野心勃勃,这些年来一直蠢蠢欲动,不甘臣服!此次他的爱子若在中原遇害,必给了他发兵的藉口!”
“那便如何?”柯朵芸冷哼一声,“正好可借中原之力与其相抗!不然我的大仇几时能报?”
“此事你若为难我也不要你帮,你若当我是朋友,就莫要阻拦于我!”柯朵芸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天云马场!”李青筠低声喝道!
“我……”柯朵芸顿了顿,语声渐弱,“管不得这许多,错过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此事你父亲知道吗?”李青筠逼视着柯朵芸,“你父亲送你来长安,是要你寻找机会刺杀刘正源吗?”
柯朵芸咬了咬芳唇,没有说话。
“他若是知道一定不会赞成吧?”李青筠的语气变得柔和下来,“想想他会如何做?朵芸,你身为天云马场的继承人,行事岂可如此任性冲动?”
柯朵芸眼圈通红,泪水再次涌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仇人在身边逍遥自在不成?”
“中原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我不是君子!”
柯朵芸赌气地转过身子,眼望着澄湖的一水粼光,却不再似此前那般激动。
舫间琴声袅袅暂歇,想是一曲已罢。
四下寂然无声,宾客们还沉浸在乐曲的韵味中。
……
“朵芸,你信我吗?”李青筠突然认真地问道。
柯朵芸侧头望去,少年黝深的双眼在月色中熠熠发光,声音变得深沉有力。
“北地匈奴与中原的宿怨由来久矣,如今天下豪门只图眼前之利,各顾发展自身势力,何曾虑及此祸?那刘昭狼子野心,早已虎视眈眈,要不了十年,中原与匈奴之间必定爆发一场大战!”
“既是迟早的事,你为何还要阻止我?”柯朵芸的语气中虽有不满,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现在打还太早了!莫说别个,你父亲近几年一直在筹划应对吧?牧场那边可安顿好了没?”
柯朵芸秀眉紧蹙,迟疑地摇了摇头。
“仇是一定要报的,只是我们要做的事儿还很多,切不可意气用事!”
“我们?……”
“是啊!我不是说过会帮你的吗?”李青筠笑了笑。
“你拿什么帮我?凭那个四舆学士的头衔么?”
柯朵芸白了他一眼,唇角一抹笑意几不可见,惟那寒彻的目光中似多了丝暖意。
“你若信我,我就帮得了你!”
少年的声音自信、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柯朵芸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要什么?”
“战马!精选上乘的战马!”李青筠毫不犹豫地说道。
沉默良久,柯朵芸竟轻笑出声,月光下的容颜分外明艳。
直到笑容初敛,她才将头微微仰起,凝视着夜空中那一轮皎皎明月,轻轻吐了口气,轻声道:“柯朵芸从小到大,向不轻信人言,也从不空自许诺!”
姑娘明澈的目光转回到李青筠的身上,声音不大却清脆而有力:“可是我以前说过信你,也说过你是我的朋友,我们草原人不会心口不一!……你要战马,我便给你战马!”
“我说过帮你报仇,也一定会帮你报仇!”李青筠伸出一支手,停在了柯朵芸的面前。
柯朵芸先是疑惑了一下,又从李青筠的目光中明白过来,同样将玉手伸出,与他的手紧握在了一起!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坚定的声音再次响起。
双手交握,柯朵芸如玉的容颜微微泛起一丝红晕……
远处,旷远的琴声又一次悠扬传来。映着当空皓月,通脱潇洒。
李青筠轻笑一声:“你可知有多少人欲听苏师的一曲而不得,你这般错过岂不可惜?”
柯朵芸朝着远处凤栖阁的方向看了一眼,语带轻蔑地说:“那些人么?”
李青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澄湖对岸,楼台高筑,华灯明彻,隔着遥遥的湖水,犹似听得到宾客们的嘈杂喧嚣。
摇了摇头,柯朵芸的目光总是这般犀利,直接穿透事物的本质,不容虚伪。
那满楼济济,有几人真个好琴?这画舫诸君,更有几个志在清音?
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泛上心头,第一次对自己请苏晏清于此举办琴会感到一种悔意与愧疚。
裴峻崧那一首“清绝占尽江头雪”,不正是苏晏清的写照吗?他想在这里得觅知音,无异痴人说梦一般……
李青筠叹了口气,“且听琴罢!”
月光洒在画舫之上,如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冷冷的琴声不知何时变得清扬激越……
李青筠神色突然一变,回首向柯朵芸问道:“你来的时候可曾见到苏师?”
柯朵芸摇了摇头,“苏先生并没有露面。”
李青筠回身就向舫间急步走去。
琴声中有杀气!
以苏晏清的性情,断不会对某人产生杀意,那么琴声中的杀气当是另有所感!迟恐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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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琴声中的杀气之说自古即有,东汉蔡邕听琴闻杀声而走,史载于《后汉书》中,非七弦儿杜撰云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