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大二暑假时候,我没有回家,我没有家,我不愿再回去,永远不愿意再回瑶寨一步,不愿再看那个傻子一眼。我知道我委屈极了,跟那样一堆牛粪在一起,我这朵贫瘠愤怒的花不如干脆死掉。确实是这样,我借口说学校要补课,就不回去了。马玉兰果真没有给我寄一分钱,她托人给我写信,“姜辛,你不要有什么花花肠子。要不你现在回家,要不就两年以后回来当老师,两年以后,你没有回来,你全家不会好过,我跟平他爸愿意为儿子做任何事。”她在威胁,我明显觉到他们夫妇已经开始后悔我上大学的决定,他们对我控制不住了所以改成威胁,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待姜老师的,我的父亲。阿爸后来来信,只说一句“好好读书”也是屁话,叫我怎么样好好读书,姜老师会一生对我愧疚的,这我知道,想像我因他而成的破烂人生,不愧疚还要欢悦不成吗?所以,看完父亲的来信,我立刻就撕烂了,在我活动范围最近的垃圾桶,我毫不留情把碎信和父亲的心一起填埋进去。
我开始拼命打工,我要在两年以内攒够至少十五万的钱为自己赎身,谁都知道那是痴心妄想,我不愿再做家教了,太慢,只能维持我上大学的基本费用,偶尔买件漂亮衣服、粉底或者一只中档价位的口红。不知道我的读者朋友们有没有这种经验。一个人在外走得越远,漂的愈久,愈加落魄,心就越大,也就越有野心。反正我是。我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萌动不回瑶寨的念头,明知是要命的阴谋。后来那想法却愈来愈清晰,坚定,以至于演变成决心。
于是,我在每周末的上午去长春市文化广场。身穿他们给我的道具服装,露出他们认为足以漂亮精致的脸蛋,那正好跟他们的品牌形象匹配。我举着宣传单做起和路雪的推销形象小姐。文化广场在长春科技大学旁边。都是古朴的东北建筑,广场中央有一个很高很秀美的标志物:一只展翅的凤凰鸟。广场上摆着艳红的盆栽和一座长形溅起水花的人工喷泉。在那里,你能看见到很多幸福的面孔,稚气的孩子看见我格外喜爱,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勾引人,因为,我的业绩总是最好,很多孩子跟我合影,拽住我叫“和路雪姐姐”或是“雪姐姐”,说“你真好看,我喜欢你”。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像个幸福的大孩子。一个白天下来,腿几乎麻木了,每做完一天宣传要回学校时候,我总要仰望广场的上空一眼,“凤凰涅磐”,姜心瑶也能有展翅高飞脱胎换骨死而后生的一天吗?实际上,每次,我只能挣一百六块钱,三个星期以后我就停止了那种行为。即使我不念书,一天到晚去做那个,每次都卖力微笑,一年到头也挣不过四、五万块钱,并且,人家一年最多做五个月的宣传活动。杯水车薪的结果逼着我不得不把眼光转向别处。
我们学校汽车学院的那个男生姓尤,大我一岁零一个月,我在体院的舞会上跟他跳舞,他是那个学院高我一届二班的学生,喜欢弹吉他,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喜欢穿旧旧的牛仔裤和黑色毛衣,我抹着玫红颜色的口红跟他跳舞,涂着烟熏灰的眼影,眼神里面盛装着冷漠还有高傲,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我永远都是一堵高深莫测并且孤傲墙,除了仰望和臆想,谁也别想往里窥探一点秘密。他几乎是跟我跳舞男生中唯一一个没有跟我讲话的男孩子,这一点,让我对他不觉得厌烦。他不是一个常常大笑的人,可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性格里面的坚强和快乐。我总共跟他跳三次舞,每次他都静默着看我,一直到最后一次离开,我们都没有只言片语。
后来我厌倦了,不想再去周末舞会上跳舞,我的淡黄颜色缀枚红丝线的鞋子坏了,右边的鞋跟脱落下来,扔的时候我看见上面很多男生踩上留下的污痕。他们曾经和我共舞,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我开始很少化浓艳的妆。我的样子,又还原到清纯的少女模样。我的眼睛又成了清澈的溪流,看不见一片瑕疵。
离开舞会的我很少再遇见那个用别样眼神看我的大男生。
有一次,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我在准备大学英语八级的考试,我在进大学的期末就通过英语专业一级的考试了。在学习的路上,我丝毫没松懈过。
我本来该一直一直安安分分读书的,什么都不要去想,可是,我没有钱,奖学金只够解决我的生活费,我不是孤儿,我的阿爸是老师,并且,他们还要去调查落实,我结婚了,我的公公是包工头,这种消息,他们知道了断不会给我特困补助的,并且宁肯死我也不能让人知道我嫁给了一个傻蛋,吉林大学唯一以学生身份结婚的另类荣耀对我丝毫没有诱惑。所以我不能申请学费减免的特权,就连特困生补助也因名额太多而屡屡落空。甚至第一年的助学贷款也没我的份。大三时候,我屡次三番终于申请了一笔四千块的助学贷款,因为一直过了开学半年我都还没交学费和住宿费。
快期末举行贷款仪式的时候,银行的工作人们个个摆出一副救世主式的慈祥面孔,眼睛里面写着高傲和廉价的同情。我知道我们这群孩子多么无助卑微,我看见每一个贫困大学生眼睛里面深藏的苦难和难堪,他们是象牙塔内最卑微可怜大煞风景的弱势群体。可是,我一点也不去同情,我不想同情他们,也不同情自己,我不想同情任何人。他们也没有,即使低头面面相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会生出同情,整个会场像压抑欲裂的炸弹。大家都是可怜的鸭子,连自己冷若冰霜的心都无曾慰藉。
我抬起头,大落地窗户外面是斜洒进来的阳光,暖暖的。图书馆外面是一大团绿色植物,一个环形车道,每年一次校庆的时候会有很多小车打这里经过,吉林大学确实是一所名副其实人才辈出的高等级学府。跟我一样正规录取的孩子在得到通知书的一刻几乎全部都举家欢庆。所有人看得到未来人生的路该有多么光明坦荡,所以通知亲朋好友并大摆宴席,然后举杯欢庆。那种殊荣在我的人生里绝不会出现,我廉价的人生即使举着中国最高等学府的录取通知书也依然一文不值。
环形车道再往外面是一小片绿色的草地。坐在这宽大明亮的图书馆靠窗一角,听着单放机耳塞流淌出来许美静的《都市夜归人》、《荡漾》和张学友的《吻别》,我觉得沉醉。你看,在还没有经受爱情的时候,我就喜欢听悲伤的情歌了,我喜欢刺痛的旋律在我身上的每一处血管每一根神经蔓延四溢,然后,把我全部吞噬,心慢慢倒下,跌进没有尽头的深渊。
我总是寂寞着坐在那个位置,看起来显得落寞。从那一直望尽通向学校大门的路,有很早就毕业的老生们回母校留影,他们拍照时虔诚的姿势像刚入学时的孩子。我看着他们,想到十年后的姜心瑶,是不是放学回家牵着我跟田平的一对养儿女在沱江边上悲苦着嬉戏,因为我敢断定他们养父的*到死也不会高傲的*一次,除非是连打三针激素,或许他能把我干得酣畅淋漓,可*完他会立刻死掉。他的父母断然也不会他那么做。所以直到死去田平也不会干我一次,不会让我的身子快活哪怕一回。我也担心在闭塞的瑶寨那群乡巴佬中我根本找不出任何一个配得上我高贵身子的人偷情,并且他的父母有钱,如花似玉的美女大学生都搞得到。又不允许他们如花似玉的媳妇生其他男人的孩子,那样,定会把我和我肚里的孩子活活拖去沱江淹死的。所以再拿出七八万块钱买两个被谁拐卖到我们瑶寨去的孩子做我们夫妇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我预见的我的人生,那么饥渴,那么绝望,那么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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