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的大周末,白桂花亘古不变着坚持她的处事原则。只是我长大了,不会哭也不能打了,白桂花的嘴巴愈加刻薄,开始骂一些女人对女人听的恶毒的话。
瑶寨那块原始村落,总会滋长一些变本加厉的东西,例如白桂花丝毫没收敛过的秉性,她自认为高调高姿态着嫁给我的父亲,所以憋气的很,亏得厉害,加上没有文化,也不善良,于是嚣张的气焰愈冲愈高,又加上后来更年期至,严严正正真就成了只此牙咧嘴的母老虎。
中午吃过饭,我拿蒿草扫把扫地,靠江的地方潮湿,不像大城市的屋子总有干燥不尽的污屑,轻轻用扫帚或者掸子一扬,就荡满整整一间房子,涤着阳光飞舞的尘屑,落在桌子上,沙发上,床单上,人身上披的毛衣上,还会隔着鼻毛爬满一鼻孔里面的岩壁。
空气里的水气多,水气凝着灰尘贴着地面,堆得多了,在扫把一送一收的地上打着湿团,我家饭桌北边立着一个年代久远的条机柜,上面对称摆放的两瓶纤维布花褪去了大红鲜黄和翠绿的颜色,浑身沾满了乌尘。正中间贴墙的地方供着一尊观音菩萨像,前面是烧香用的砚钵,里面插着三根黑头红底的檀香,不知从哪年哪月,砚台下面的灰积了大半。当地说法用香坛里的香灰丢进生病孩子的水里,古墩一口喝下去,包治百病,强身健体。曾有一次白桂花小儿子我的小弟柱子肿猫耳,半张脸跟发面馍一样,疼得他半夜嗷嗷叫唤,去北头李三家看,贴了半脸黑膏药,也不见好。白桂花想到土法,自己初一十五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香,虔虔诚诚多少年了。她把一撮子观音菩萨赐福的仙灰放到白瓷碗里,捏着柱子俩鼻子窟窿,给他一口灌下,呛得柱子一鼻子窟窿儿都是,到第二天,其实是在半夜,柱子那张肿发面的大脸更胖了,上吐下泻,满脸铁青。吓得白桂花扑通跪倒在菩萨跟前,菩萨爷菩萨奶的祷告忏悔,她男人父亲姜正民二话不说背着柱子连夜去镇卫生所诊治,末了连挂两瓶吊瓶才好。
这台供观音的柜子乌红陈旧的颜色,面上沾满了沧桑错落的污痕。东边的柜脚被哪只老鼠半夜起来磨牙时糟蹋得只垮住一点边角,那个下边,已经是经年累月的不打扫,即使是大年前的大扫除,也往往会忽略掉。
我握住的蒿草扫把有大半年的工龄了,草叶和小枝小叉都不见了踪影,所以细而萧落,手往前一送,就轻易穿到低矮的柜子底下,往外拉的时候,一根草条勾住一只塑料袋就出来了。我捡起来一看,上边打着“凤城白氏中药店”的商标,袋子是空的,口上绑着结,谁直接从下边掏了一个洞,把里面包住的东西掏走了。我心里冰凉,答案两个月前我就知道,我把一斤黄连卖给那家药店,因为都是零钱,戴老花镜的药铺老板从柜台里面慢条斯理的取出一个袋子给我,“孩子,用这个装钱,要好好读书,考大学,走出咱们这山寨。”于是我把全部的九块三毛钱都装进了袋子,还认认真真的在袋子口上挽一个结,顺手装进了墨绿大衣的右口袋,周末在院子里打猪草出汗,我把大衣搭在晾衣绳上,再穿上时,钱和盛钱的药铺袋子都销声匿迹了。当时白桂花歇斯底里的吼骂,我知道有此地无银的掩饰,“贼喊做贼”,又能怎么样呢?骂得再难听,又能怎么样呢,只好干完活独自一人跑江边痛哭一场,更加俭省着过活就是。
我拾起来袋子,恍惚还看见药铺老板给她钱时那双长满褐色痕斑的右手,九块三毛,那是我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用,韩芳离开后的早餐,就算家里捎来的腌菜吃完了,我也经常就是一、两毛钱的咸菜和腐乳配饭。中午五毛钱一份的素菜,我也经常是分成两份,天冷菜凉,就用打来的开水或热汤兑下去,就那样有菜有汤的吃,竟也滋养了我接近一米六七的身子。只是后来餐桌上宋明的出现,打搅了我简陋平静的生活,姜心瑶还是有虚荣心,要了面子,没办法再一分为二的吃菜,所以晚上那顿,宋明经常寻我不到,也还好中午吃了宋明的营养餐,晚上一顿,有没有菜却也无关紧要,我总在最后一节课铃声敲响后就匆匆赶去食堂打一个馒头,回到“肥妈”卖铺里买一根辣条,因为便宜,一脸横肉的肥妈经常是一脸鄙夷,人多时,偏不接递过去的一毛钱,等把三毛五毛甚至一块的大主顾照应了,再回过头不情愿的打发我递出的抓了一毛钱廉价的手。姜我拿着辣条回寝室就馒头吃。喝一缸子暖瓶里倒出的温水,就完成了一顿晚餐。
我把袋子从又扔到地上,连同地上的污屑,几粒米饭,几根单薄的细菜叶,一起扫到门口,扫进竹畚斗里,统统倒进猪圈。猪看见有异物进入,心想能捞到一两口填牙的东西,会拾起来用利牙扯颠几下,没滋没味,也不好玩,就又把空袋子重新丢进污泥水中,吃食时正好垫在底下以供蹄子践踏。
这天夜晚,奇了怪了,我睡不好,晚上做梦。梦见跟十年前离世时一样美丽姣好模样的阿妈,慈爱的笑着,身后开满了娇艳的映山红,青翠的小竹林沙沙发出声响,美丽的蝴蝶绕住身子飞舞,头上戴着美丽凤凰花圈的阿妈小心翼翼且呵护备至的掺着我七十几岁如今却是衰老孤寂的外婆,外婆十年没笑过了,可这一天在女儿贴心的掺护下,外婆身上穿着结婚时的彩衣,戴着叮当作响的苗家银饰,快乐得像个孩子,满脸沧桑的皱纹折成花样,拐杖也不见了,裹过半只不大不小的脚跟年轻时一样充满力量。画面将尽未尽之时,我突然还瞥见到魂牵梦绕的二姐瑶心,穿着十三岁的碎花衣,携一只小花,蹦蹦跳跳,缀着酒窝的笑靥似锦,像个仙子。我嘴角带笑,但一下子却从梦中惊醒。冰凉的眼泪横了脸面。
果然,天色大亮时,当我心思惶惶的赶去外婆的老屋,等待我的确是一具坚硬如冰的身体,没了呼吸,没了心脏跳动,外婆的手指冰凉,嘴角带笑,眼角挂着风干的泪痕。
“外婆、、、、、、”
我抑制不住悲伤,残存的一点血脉也止了声息。我扑通一下子伏倒在外婆的床沿。盖住外婆身体的被子一半搭落地上,一大处烧烂的破洞,里面烧黑的套子裸露出来,像呲牙的魔鬼,在昏暗潮湿充满乌杂气味的屋里,狰狞的张着涂着黑色唇彩的嘴巴。外婆安眠的竹床吱吱呀呀作响,在外孙女俯下的顷刻坍塌在地。砸住了我的膝盖,即刻淌出鲜红的血,血流到红色染着引昂高歌凤凰图案的被面上,涔到背面里面发霉阴湿的棉花隙缝。
外婆无动于衷。就像她当年的女儿,任姜心瑶绝望着东推西扯。
当年,我们阿妈死时候,可怜的姜心瑶和姜瑶心哭得要死了,我俩扒拉着阿妈的身子,悲天抢地的哭喊,我还用两只手扒开阿妈的眼睛,竟都是刺人眼白,却也不曾醒来。
“外婆”。
我跪伏在外婆的身上,坍塌的床让我和外婆的身体无比紧密的亲近。
外面,天色铮亮,小屋的木窗太小。
“外婆啊,我都还没有好好照顾你一下。您冷得很吧,也没吃饭对不对?连口热水都没喝,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啊。外婆,对不起,您的心瑶是混蛋,她不孝顺,她该死啊。我可怜的外婆,你看你,头发也不梳,在哪里粘的干草,手还这么凉,干嘛不生一把火呢?上次不是在你枕头下面掖十块钱吗,为什么不割点肉吃呢?外婆,阿心的傻外婆,阿妈想你我知道,阿心知道的,可也不能因为想她就跟去了啊,阿妈死了,阿妈是个死人,不能照顾你的。外婆,你不是说要等阿心考大学挣钱孝顺你吗?把你接到大城市,住高楼,吃烧鸡,坐电车,坐飞机,你不是想坐飞机吗?我早跟你讲过的,坐飞机一个多时辰就到台湾了,不是说外公在那边等你吗?”
我的胸腔,像震动的鼓膜,被子散发着发霉湿阴的气味。哽咽着的姜心瑶看着外婆闭合的双眼和满是沧桑皱纹的脸,涕泗横流。
“外婆,为什么走啊,怎么忍心撇下你可怜的阿心,你不是说等我念了大学给您找个好看的孙女婿吗,个子高,有钱,开着电视里的小车载您,让人家眼红。。。。。。外婆啊,你不是说要等我们的阿瑶回家吗,我们的阿瑶笑着,给您买一大袋子好东西,给您买核桃粉,买奶糖,买肉松,给您买龙虾酥糖,买新衣服,鞋子,再买一台大彩电,外婆你说的,说要等我俩孝顺您,要活一百岁的啊。我可怜的外婆啊,走了,为什么要走啊,你忘了,你记性怎么就那么差啊,你一直受苦一直受苦,还没享一天福呢。你走了,阿心怎么再孝顺你。还有啊,你走了,阿心怎么办啊,阿瑶回来见不到您,会打死我的。你不是最心疼我的吗?您走了,宝子他妈再打我再骂我,您的阿心躲哪啊,谁还会抚她的肩给她擦眼泪。阿妈走了,外婆怎么能也狠心撇下阿心不管走了啊。”
我哭哭啼啼,自言自语,眼泪淌下来,鼻涕淌下来,被子上哭湿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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