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鬼婆是有遗言要和我交代吗?
那一瞬间,我心头险些没抑制住那股子愧疚。
抬腿,我正要进堂屋到他身边去。
同时我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得去做。
否则的话,我这辈子都亏心。
可我刚走出去两步路,何鬼婆的目光便从我的身上挪开了。
他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看向了何阿婆,以及院内的众多鬼婆子。
“我这把老骨头,叫来了大家一伙儿,却是孙女惹下来的祸患,我心里有愧。”何鬼婆看似中气十足,但明显他已然是外强中干,回光返照撑着那口气。
何雉头更低,眼泪一直在掉,竟是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
院中的众多鬼婆子,面露叹息之色。
何阿婆却摇了摇头,接了一句话:“老何头你教养的女娃子,我倒是不觉得她会做错什么事儿,这种险峻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出纰漏。”
“前一会儿,你没醒的时候,我问了何雉不少东西,和更夫结怨的原因,错不在她。”
“谁能料想到,那孔庆拜了老更夫,却还是装神弄鬼地去害人?”
很明显,何阿婆的话语是维护何雉的。
何鬼婆还是摇摇头,他平静地说道:“无论缘由是什么,但因此事的牵连,死了那么多同门,她便是错了。”
“鬼婆子一脉本就人丁稀少,养不教父之过,她父母双亡,我既是祖父,也是师父。”
“这罪过,便是我来受。”话音刚落,何鬼婆忽然抬手。
他刚好摸到了一旁狼獒的脖子上,从它厚厚的脖颈毛发里头,竟然拽下来一串东西。
一根发黑的细绳上,挂着几串珠子,那珠子看上去颜色发白,像是骨质做成的。
此外还有一块圆形的牌子,牌子上刻着何字。
最后剩下的,便是一些铃铛,只不过它们都没有发出声响。
“何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这些东西,我何乡名这一脉,没有资格保存了。”
“除了我,你在何氏鬼婆中辈分最大,下一任领头鬼婆子,便交由你手中。”
“从此之后,何雉没有资格再接受何氏鬼婆的传承,她被逐出何家。”
何鬼婆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格外平静,甚至像是轻描淡写。
跪倒在地的何雉肩膀都颤抖起来,她没有抬头,可眼泪大颗大颗地朝着地面滴落。
“以后何雉出什么事情,鬼婆一脉都无需再管,若是她将鬼婆子的术法外传,便废了她一身本事。”
何阿婆的脸色骤变。
场间众多鬼婆子,也都是面色惊愕,似乎没有想到何鬼婆会这么狠。
“老何头,你就这一个孙女,何雉的天赋更是……”何阿婆眉头紧皱,瓮声开口。
何鬼婆眼睑垂了下来,淡淡道:“我还没死,现在我辈分最大,我说的话就是规矩。规矩不可更改,不可忤逆,何金花,你想要被祖训管教吗?”
话语间,何鬼婆竟然抽出来了腰间的哭丧棒。
他甚至是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伛偻的身体,那一瞬都站得笔直!
何阿婆顿时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开口了。
何鬼婆走至了她面前,将那串绳子交到她手中。
“大獒你也带走吧,它年纪已然不小,好好照料它,它还是能帮你做不少事的。”
那狼獒呜咽一声,明显透着抗拒和不愿。
何阿婆接过来之后,只是轻叹一声,便闭口不言了。
何鬼婆的脸上有了几分笑容。
这笑容之中似乎还有一些解脱,他喃喃道:“何家的事情交代出去,我这把老骨头,纵然是对不起何氏鬼婆一脉,但也好歹有错便改,下了阴间,想来祖宗不会太为难我。”
“族内事,按照规矩办了,我还有一些家事,若是办不好,我死也不安。”
话音至此,何鬼婆忽然看向了我,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阴阳,虽然爷爷和你说过,拿了你的大黄鱼儿,就给你孙女,你也可以不要,将钱拿回去。”
“可爷爷在这里求你一件事。”说这话的时候,何鬼婆声音中当真是有了祈求的态度,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赶紧上前两步,恭敬地低声道:“老爷子,你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李阴阳必定在所不辞!”
何鬼婆探手,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力气极大,抓得极紧。
他身体似乎一瞬间软了很多,刚恢复的气色,刹那间就弱了下来!
顿时,院内所有鬼婆子都齐齐起身!
何阿婆却猛地抬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
那些鬼婆子才堪堪坐下……但他们每个人脸上的悲怆都更浓郁了。
“我这孙女犯错了,当爷爷的得按照规矩办事,罚了她。”
“她这世上,就只剩下我这么一个亲人。等我咽了气,若是你不要她,她便是无家可归之人,形若丧家之犬。”
“老爷子求你的事情,便是不要瞧不上下九流,虽说你身份已经是先生,但你根源还是从李家村出来的少年郎。”
“雉儿脾气虽说任性,但她也听从管教,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先生旁边,也需一个侍奉之人,你说是吗,阴阳?”何鬼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再站着,身体缓慢倒下,只是攥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
我哪儿忍心看他临死强撑,赶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朝着地上坐下去。
何雉泣不成声,颤抖地喊着爷爷。
那狼獒则是快速的叼着蒲团,放到了何鬼婆身下。
我扶着何鬼婆坐下,他的双眼瞪得极大,一直看着我,嘴巴微微颤动。
几个呼吸过去,他竟然眼皮子都快要闭上了,更是气若游丝!
我没想到,何鬼婆临终前最重要的遗言,竟然就是要托孤。
前一刻他亲自将何雉逐出何家,这足够狠!
可他刚才对我的哀求,又是如此悲戚。
何雉一边哭,一边爬着到了何鬼婆身旁,抓着他的胳膊,她的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不堪,那哭声更令人心头绞痛。
我心里面也是悲痛不已,我惨然地低声说道:“老爷子,霍家的事情,是何雉帮我,孔庆的事情,也是我们一起做的,她连累鬼婆子一脉,我也对不住您,这错,不应该她一个人受。”
“我欠了何家鬼婆子的情,更有愧于你,也同样有愧于何雉。”
“我眼中没有上三流,下九流的区分,我只知道,人活一辈子,讲的就是情义。”
【作者有话说】
还是以前情意重,如果放在这个年代,都是不敢这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