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连浔那个电话打了很久。
其实全程都是对方在讲,他只偶尔接上两句,眉眼没有往常那么冷,微微抿着嘴,整个人透着些软意,极有耐心的样子。
天气晴朗得过分,天空蘸着清透的薄荷蓝,大朵的云蓬松,像挤上去的奶油泡沫。
浓密的树荫下,日光投下镂空的光点,从盛连浔挺拔的侧面线条滑过,给他笼上了一点光,桑宁远远看着,似乎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极其罕见的、难言的温柔。
直到很久后,盛连浔收了线,微微发烫的手机拿在手心里,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才过来。
桑宁赶紧挪开怔怔的目光,假装和高嘉良聊天聊得正起劲。
“回教室,”盛连浔敛住眼底的情绪,“老白刚进去。”
“好。”
老白和他的试卷们果然已就位。
进了教室,发现同学们基本上都到了,整个流程还是每次假期前那老一套,领成绩单,接着布置假期作业,各种试卷小山似的摞了满桌。
老白仍然觉得不够:“我说同学们啊,这个假期要好好把握,珍惜时间,时间才能回报你,马上高三了,只要学不死都那个往死里学哈,咱们这个试卷印得太少了,才40多张,不够做啊,再练点儿自己的题,高三开学一来到就考试。”
遍地哀鸣。
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桑宁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哀怨地把空白试卷一张张叠好,大卷小卷都有,她叠得特别整齐,像给试卷们来了一场军训。
成绩领完,作业布置完,接下来到了激动人心的表扬先进的时刻。
桑宁期待已久!
进步神速的桑宁如了愿,美滋滋地领到一张大奖状,还和老白讨价还价,问能不能把上面的“进步之星”改成“学习标兵”。
进步之星显得很没有逼格的样子。
老白欣然同意,直接拿签字笔把奖状上的“进步之星”潇洒划掉,再下面歪歪扭扭补了个“学习标兵”。
桑宁的脸色从狂喜转为冷漠:“白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白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只要你肯学习肯进步,老师这里尽量达到你满意。”
“不是老师……”
“下一个表扬的是咱们三好学生,盛连浔!”老白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进行。
桑宁拎着修改后的奖状满脸不开心地回到座位上,然后看压轴领奖的盛连浔从她旁边经过,“三好学生”四个大字闪着金光,直迷人眼。
“恭喜你啊,”回家路上,桑宁追上盛连浔,和他并排骑着车子,“回去我帮你把奖状贴在墙上。”
在她看来,发奖状的目的就是贴上墙,今年她也有东西贴啦!
盛连浔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贴墙上,这种奖状难道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
行,学神了不起呗。
鸟叫和蝉鸣填补了两人接下来的沉默。
犹豫了好一会儿,已经快要走到花枝里,见四边没人,桑宁终于假装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今天拍照的时候,谁给你打得电话啊?打那么久。”
盛连浔这人不喜欢磨磨唧唧,桑宁基本没见过他和谁打电话超过五句话,有事说事,没事撂下,多说一句话好像会死。
多么普通的问题,盛连浔的眸色渐沉,却没说话。
须臾,他才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管。”
“嘁,谁稀罕管似的。”吊着半天心脏就等来这么一句,桑宁莫名其妙地起了怒气,使劲一蹬车子,骑得飞快,把他甩在后面。
盛连浔看着桑宁弓着腰像只炸弹兔奋力骑车的背影,无奈又好笑。
不管怎么说,暑假开始了。
桑宁先美美地睡了个昏天黑地,这段时间实在是辛苦,她都好久没体会过睡懒觉是种什么感觉了。
不过也只敢放松这一天,过几天为了野外夏令营要提前封闭训练一周,她得抓紧时间完成学习计划,把这周时间省下来。
自那天以后,桑宁借口忙,很少去找盛连浔,即便是同桌吃饭也不怎么说话,本来她是饭桌上的气氛担当,这一沉默,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
桑宁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拿什么劲,可她总会想到盛连浔手机里的那个备注——小公主。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在他那里才称得上这样一个温柔宠溺的称呼。
桑宁之前以为盛连浔就是这么冷淡的性格,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过得要命。
为了不难过,桑宁把时间填得很满。
早上晨跑和早读照旧,吃过早饭会去市场帮爸爸看摊,温爸最近腿疼得厉害,走动不方便,桑宁干脆把书本搬到菜市场,做生意和学习两不误,还能训练自己的抗噪能力。
下午回家学习,写试卷,整理笔记和错题本,傍晚接了个小兼职,代取代送快递。
花枝里所在的这一整片都地处偏僻,前面开发建成了两个新小区,入住率并不高,很多配套设施不完善,尤其是取快递,这地方不在快递派送的范围内,取快递要走好远,十分不方便。
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商机,附近慢慢开展了代送的跑腿业务。
桑宁之前的邻居阿姨掌握着很多兼职资源,知道她机灵,做事利落,并且需要钱,所以常常会趁假期里给桑宁介绍一些合适的兼职做。
暑假刚开始,阿姨联系她,问她愿不愿意代送快递,按件计费,去的地方也不远。
桑宁欣然答应。
为了送货更有效率,桑宁动了点脑筋,她用厚纸皮盒子动手改装了一个送货箱,为了更安全,还找来硬纸板裁成大小合适的盖子,打了孔用绳子穿起来,固定在箱子上。
她在门口,进进出出忙得很,工具摆了一地,盛连浔隔着窗子看得清楚,见桑宁一个多小时了也没停,他手掌在窗台上一撑,视线拢过去,轻微地皱眉:“弄这个干什么?”
桑宁淡淡地瞥过盛连浔一眼,学着他之前的话,没什么情绪地说:“小孩儿的事大人少管。”
盛连浔抿着的唇角浮现了一点弧度,记仇鬼。
旧事重提。
“那天打电话的是一个……”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才确切,盛连浔顿了稍许,才说,“一个朋友。”
桑宁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脸,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女生?”
“嗯。”他点了点头。
那股酸涩又开始往上涌,一直涌到喉咙口,变成了苦,桑宁强自笑道:“居然能有女孩儿能和你这种大冰块做朋友。”
盛连浔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每一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她不一样。”
给纸箱打孔的动作变得机械,桑宁不知道再说什么,她特别想问盛连浔“是不是‘喜欢’的那种不一样”,却问不出口。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
话题就这么结束。
他不想多说,桑宁也不愿意继续听。
夕阳垂坠,暮色交辉。
桑宁把改装后的送货箱放到车后座,用长绳结实地固定住,有模有样的,准备出发,她只负责送安城绿岛这一个小区,离这边不远。
到了快递站,根据订单信息挑快递就花了不少时间,货不少,桑宁有点吃力地把纸盒子摆好装进送货箱,很快堆了满满一箱。
虽然累,桑宁仍然开心,代送快递按件收费,她送得越多赚得越多。
谁会嫌钱烫手呢?
按照地址挨家挨户送货上门,大部分人家都很和善,见她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来送快递十分惊讶,有的会热情地招呼她进来吃块西瓜,有的会送她一瓶矿泉水。
快递一路送得顺利,本来桑宁以为兼职好做,遇到的都是好人,谁料想最后一个戴金属耳环的潮男挑挑剔剔,没事找事,存心不让她好好收场。
就属他的快递最多,没有大件,小盒子一个摞一个,桑宁按照单子帮他清点完送到门口,耳环潮男开始发难:“怎么这个盒子破损了啊?你怎么回事,拿人钱不办人事。”
一上来语气就冲得很,说话十分不客气。
桑宁看了眼,其中一个小盒子应该在运输的过程中受到了挤压,开了大概指尖大小的一角,但里面还有一层包装盒,应该没什么事。
桑宁好脾气地解释道:“先生,我取到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你看这是我到快递点取货时拍得照片,如果有问题麻烦你直接联系快递那边,送货以外的任何事情我这里概不负责。”
无心和这种人打交道,天色也晚了,该解释的解释过,自认为说得也很清楚,桑宁转身离开,没想到耳环潮男不依不饶,一直追到单元楼下。
“哎,我说你这人什么态度,我花钱了你明白吧,你算什么东西给我甩脸色。”
桑宁压住脾气,抬了抬脸,依然微笑:“那你想怎么办?”
大不了退钱给他,懒得跟这种垃圾人计较。
哟,这半天没注意,帽子下面这张脸漂亮得很。
耳环潮男上下打量了一下桑宁,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这么缺钱啊,长这么漂亮,做点什么不比这个来钱快,要不我给你指条门路?这样吧,去我家聊,快递的事就算了。”
刚才只顾挑刺,没想到这次送货的小妞这么清纯漂亮,看起来又很乖,他心里痒痒的,起了点龌龊的坏心思。
桑宁面不改色,讽笑道:“怪不得买这么多小件货,原来真是个小贱货。”
耳环潮男再蠢钝,这个谐音梗他也听懂了。
“你说谁是小贱货?”他见桑宁不识抬举,恼羞成怒,仗着偏僻人少,竟然胆大地去抓她的手。
桑宁躲得很快,男人只碰到了她的小指,但也足够让人恶心的。
怒意翻腾,桑宁拼命压制,兼职做多了,她明白,什么样的人都有,如果真的和客户起了大冲突,再加上眼前这个男的事儿精又难缠,闹大了,以后兼职肯定没得做。
人总要为生活低头,逞一时意气没必要。
忍,只要不吃大亏,她都忍得下去。
“先生,我说得没错呀,您买得不都是小件货吗?”桑宁的带着标准的微笑,“你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耳环潮男直勾勾地盯着桑宁的脸,然后视线下移,在白皙的脖颈和小巧的锁骨上流连,甚至丝毫不遮掩地继续往下看。
桑宁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恶心得不行。
正犹豫着到底是忍了还是揍他,胳膊忽然被握住,很轻地向后一带,等反应过来,盛连浔已经站在她面前。
他高大,她娇小,盛连浔整个挡在她面前,桑宁刚才狂跳的心脏瞬时平稳下来。
他带着汗意,微喘未平,为了找她跑了不少路。
下午桑宁做送货箱的时候,盛连浔看到她在箱子上大大地写着“安城绿岛”,大概猜到她来了这个小区。
附近人少,天黑了下来,连路灯都只零零散散地开了几盏,温叔念叨了好几次,想出去找桑宁,无奈腿脚不方便,盛连浔很快应承下来他去找。
打车到了安城绿岛,目的地尽管明确,可安城绿岛很大,盛连浔耐住性子,一栋楼一栋楼地找,终于看见了桑宁。
她似乎和人起了争执,对面那个戴耳环的男人不像好人,打量她的目光直接又下流。
突然心里窜起了火,并且乘风而长,越烧越烈。
他其实很少有非常愤怒的时候,很排斥情绪的大起大落,这次却根本按捺不住怒气。
盛连浔只要一想到有男人这样赤.裸裸地看着桑宁,恨不得立刻弄死对方。
他眸光黑沉锋利,紧紧盯着那个耳环潮男,语气嘲弄:“想死吗?”
那人见来了帮手,看起来蛮厉害的样子,怂了,往后退,嘴硬道:“干吗?想打架?你给我等着,我马上摇人。”
越说退得越快。
盛连浔拳头攥得很紧,甚至可以听到指骨的响声,刚想挥拳,被桑宁紧紧抱住小臂,她的手指尖莹润小巧,指甲泛着细微的粉,可是没有小月牙。
他忽然想到小时候,家里专门负责做饭的陈姨总说,手指甲没有月牙说明缺乏营养,不健康,连浔要好好吃饭。
莫名地有点心疼。
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盛连浔的小臂肌肉绷得非常紧,看来是真的很生气,桑宁抓着他不放,摇摇头:“算了,盛连浔,别惹事。”
盛连浔笑了,眸间染上戾气:“我会怕惹事?”
“他只是过过嘴瘾,我没关系的,”桑宁放轻了力道,手软软地贴在他小臂的皮肤上,“和这种人计较不值得,人活着嘛,哪有不受气的,想开就好啦。”
她倒是乐观。
桑宁态度坚决,只能听她的,盛连浔那点锋利的戾气陡然散去。
“以后晚上不要出来送这些,不安全。”盛连浔帮她把东西放好。
“好。”桑宁乖乖答应。
不管怎么说,送货任务不算圆满地完成了,桑宁和盛连浔打道回府。
路上的气氛很沉,她不怎么说话,只顾埋头走。
沉默有点难熬。
盛连浔偏头盯着桑宁看了会儿,声音低了低:“你是不是和我闹脾气。”
不然怎么最近不太想搭理他,以往都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活泼得不行。
“没有,”桑宁否定得迅速,不太有精神的样子,“小孩儿怎么敢和大人闹脾气。”
原来是为这句。
“喂,桑翩翩”,盛连浔向前跨了两步,转过身站在她面前,目光垂下来,下颌线干净又利落,“我们和好吧。”
——
落荒而逃的耳环潮男骂骂咧咧地回了家,本来想满足一下色心,没想到什么便宜也没占上,还差点挨了揍。
“妈的,晦气,等我下次遇见那个小妞有她受的。”他啐了一口唾沫。
昏暗的楼道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清瘦高挑的男人,等他完全从阴影里出来,罩着雾蒙蒙的楼道灯,五官极是惊艳。
耳环潮男看得呆了,他喜欢所有漂亮的脸,不论男女。
只是没来得及凑过去说上一个字,对方直接一拳打了过来,直直落在他的胃上,手特别重,耳环潮男没防备,一时受不住,捂着肚子跪下去,酸水往上冒。
陆清知扯着他的头发把人摁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踩住他的手,渐渐用力,手指骨头发出痛苦地裂响。
刚才蹭过桑宁小指的那只手。
“救命,救命。”耳环潮男有气无力地喊。
锋利冰凉的刀锋贴上了脸,慢慢移动,耳环潮男吓疯了,一动不敢动,不知道到底惹上了哪路好汉。
“我这个人啊,脾气差得很,”陆清知声音阴郁,“刚才那个女孩儿,如果你再敢动什么歪心思,下次我就不敢保证躺在这里的是什么了。”
耳环潮男虚弱地回应:“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陆清知松开他,低声哼笑:“我的宝贝你也敢动,确实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耳环潮男吓破了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看见类似桑宁的背影,都忍不住腿抖手颤。
——
桑宁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情绪化。
莫名其妙地冷战,莫名其妙地和好,其实说到底,盛连浔根本没做错什么,一切都是她的自寻烦恼。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
也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几天后,桑宁和盛连浔去了封闭式训练营报到。
这次野外夏令营六校联合,带了点竞赛的意思,经过报名推选上来的不算多,最后每校只能留下两个人,代表学校参加最后的夏令营活动。
一周的封闭训练营就要淘汰掉其中的大部分,项目包括体能、求生技巧、胆量等训练。
桑宁想,只要紧跟大佬盛连浔,她突出重围应该没问题。
嗯!紧跟大佬!
入营的第一天晚上就安排得很刺激,大家被集中到一个放映室,负责胆量训练的教官宣布:“今天先来个开胃小菜,我们一起看个恐怖片。”
桑宁和盛连浔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
她兴奋地等待开场,毛骨悚然的音乐声幽幽响起,桑宁正想和盛连浔探讨那个女鬼的发质,忽然发现旁边的人倚靠在座位上不怎么动弹,脸色发白。
“你怎么了?”桑宁有点担心。
盛连浔平静地说:“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