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烽烟四起,全国上下笼罩在战争带来的恐慌与阴霾之中。中行氏与范氏在晋国挑起战争,被晋人视为叛臣,其封邑内的族人与百姓都会受到牵连。失去土地、查抄财产、刺配为奴,这样的结果迫使他们只能选择出逃。由晋国先后涌入卫地的军民高达六十万之众。若非智瑶快速反应,陈兵国境,估计这个数字还会持续上升。
大批的人口涌入使得卫国黄河以北的粮价一日三变,物资匮乏到了极点。卫国的经济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随着事态发展,各地的官府都选择了关闭城门,拒绝执行国君下达的政令。失去了武装力量的朝歌政权,对地方掌控的力度急剧下降。加之叛军横征暴敛,饥民四处流窜,卫国的百姓苦不堪言,对宗室的抱怨与日俱增。
不久后,卫侯投诚且被软禁的消息不胫而走。恍然清醒过来的人们为了保卫家园不失,抵制蝗虫般的晋人吃掉他们的余粮。卫人与晋人在黄河以北频频爆发小规模的冲突。与此同时,拥立新君的呼声愈发高涨。
明眼人都看的清楚。如若叛军做大,卫人会因饥荒而死掉近百万人。如若晋军平叛成功,卫国将遭受比献俘纳贡更为严重的报复。如今之计,废黜卫侯的君位,改立姬舟让卫国重新保持中立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出路。
然而,舆论的导向与姬舟继位的造势运动皆出自那位躲在云梦少女的手笔。她正准备干一件惊天的大事,来破了这危局。
云梦邑主府,姬兰、诸师瑕、祝史、姬章围聚在沙盘一旁。他们正激烈讨论着接下来的计划。显然姬兰要干的大事,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诸师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率先提出了质疑。
“你疯了吗?云梦与荧泽的兵力加起来不过两千。牧邑可足有五千晋军。这仗根本没法打。”
就在争论不下之时,话音从一侧传来。
“有道理。”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身上。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正从偏厅向这边走来。当看清来人,诸师瑕热情的迎了过去。
“卫诩?你小子可算来了。快劝劝公子。”
诸师瑕见他像个落汤鸡一样,本打算锤他一拳,这时却犹豫的握了握拳头。估计是担心湿了自己的手。站在诸师瑕身后的姬兰微微颔首,露出浅浅的笑容。当瞧见王诩蓑衣上的泥点,少女目光一凝,问道:
“路上可还安全?”
“还好。有卫戴一众侍卫随行。除了躲避晋军的辎重队伍,弄得有些狼狈,倒是没什么危险。”
接到姬兰的通知后,王诩与卫戴等人骑着二十匹快马向云梦赶来。途中大雨倾盆又遇上了晋军的运粮队伍,一番隐匿躲避委实有些狼狈。
他与卫戴摘掉斗笠,脱去蓑衣后,潮湿的衣袍上仍旧沾染着几块黄泥。诸师瑕见状,乐不可支的打趣道:
“诩司马这是操练士卒,在泥地里打滚了吗?”
王诩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径直向姬兰走去。来到少女身侧,他躬身向诸人一一施礼。
“在下误时,请主公与诸君恕罪。”
姬章摆了摆手,瞪了诸师瑕一眼。
“诶!哪儿的话?如今云梦周遭皆不安全,能如约而至已为不易。老夫与史司徒亦是几经周折昨夜方至此处。你莫要听那孟浪竖子胡诌。若非他失了牧邑,岂有眼下这乱局?”
诸师瑕气急败坏的走向姬章。如今寄人篱下,毫无作为的挫败感已经让他甚是苦恼。被人指责,诸师瑕不免羞愤的反驳道:
“大司马!我不过一邑宰。统兵之事与我何干?牧邑丢了,非我之过。你借机奚落与我所为何意?”
“混账!你还有脸问老夫何意?”
一言不合,姬章要便出手教训诸师瑕。诸师瑕躲在祝史身后,躲避老人的追打。一项孤僻的史司徒只得无奈的劝架。一时半会儿,这会是没法开了。姬兰苦笑着看向王诩。
“呵...你与卫戴且去内堂换身衣袍。天凉,莫要染了风寒。”
随后,少女与王诩、卫戴向偏厅走去。她知会婢女小柔引二人去内宅更衣。自己则坐在偏厅静候,似乎是有意出来躲清静。
王诩还是第一次踏入邑主府的内宅。不曾料想,表面修筑的如同监狱一样的邑主府,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庭院内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无论从哪一侧去看,皆是雅致与不同的景色。仿佛江南水乡的园林艺术被搬到了这里。更难得的是,冬日里仍可看到些姹紫嫣红的花木。可见这里的园丁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大师。
他们从东厢旁的游廊经过。吱呀吱呀的声响与潺潺的水流声从一侧假山的方向传来。王诩不禁驻足向那边望去。一架小型的水车架设在假山之中,正缓缓的转动着。清澈的水流上漂浮着些许花瓣,似是有人故意为之。花瓣如浮萍般随着水流聚散匆匆,在这精巧的水道中轮回不息。
觉察到身后突然少了一人的脚步声,在前方引路的小柔疑惑的停了下来。小柔见王诩看着水车,连忙解释道:
“诩大人莫怪,这水车是前些天三公子命人仿制的。说是好玩便放在了园子里。”
王诩倒不介意水车的设计被人抄袭。经小柔这么一说,他猛地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女孩,顿时脊背发凉。
“无妨。在下只是好奇这园中的景致。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的手笔?”
小柔见他举步向自己走来,于是稍作停留与王诩并肩继续向前方走去。
“我家公子聪慧过人。先君在世之时,极为宠爱便将宗室司王宥赐予二公子。司王宥原为越人故此园异。”
王诩哦了一声。司王宥是宗室有官职的园林匠头。难怪有这巧夺天工的技艺。
从东厢的游廊拐入正房一侧的花厅后,小柔唤来了一名伺候内宅的婢女。随后,婢女领着卫戴离开,独留王诩与小柔在花厅中等待。小柔款款走向花厅一侧的偏门,推开屋门,说道:
“诩大人!请随奴婢走这边。”
王诩立时色变。
“不可。内室乃公子休憩之所。卫诩万不敢入。”
本以为姬兰是命小柔将他们带去下人居住的后罩房内更衣,却不想是少女的闺房。小柔抿嘴笑道:
“诩大人与公子身形相仿。若不进入内室,换上公子的衣服。恐怕府中没有适合大人的衣物。”
这下可囧了。不但要进入姬兰的闺房,还要穿上少女的男装。倘若这事情传扬出去,有损少女的名声。王诩连忙推诿:
“小柔姐莫要跟卫诩开这等玩笑。您取身下人的衣服与我替换即可。”
“大人身份尊贵,怎可穿下人的衣服?奴婢恕难从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不下。
这时,在庭院中玩水归来的姬元,挎着一只竹篮向花厅这边走来。竹篮中残存着几片花瓣。女孩蹦蹦跳跳的转过廊道正准备开口呼唤下人,却听到花厅中男子的声音。她赶忙噤声,转了转眼睛。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女孩侧身贴在拱门外,向里面微微探头张望。瞧见那说话的男子时,她迅速的偏回脑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姬元攥紧小拳头,仔细偷听着里面的谈话。
“公子交代了。诩大人今夜可留宿在西厢,奴婢这就命人整理。大人沐浴更衣后,再去前厅议事也不迟。”
小柔已从姬兰的闺房中取来一套换洗的衣物。王诩接过女子手中的素白长袍,感激的说道:
“只要不进内室,全凭小柔姐做主。”
二人谈话的声音不大。一旁偷听的姬元微蹙着眉头,将听到的只言片语很努力的拼凑起来。脑袋中浮现出一副男子沐浴的奇怪画面。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花厅内的脚步声向这边逼近。女孩一个机灵跳入旁边的花圃中,抱着脑袋蜷缩着身体蹲在廊道下方。随后,脚步声从头顶向身后慢慢偏移。待到声音远去,姬元偷偷摸摸的站起身来向后方望去。
一男一女正向东厢走去。女孩恨得牙痒痒想要破口大骂,却见那二人只是从东厢的游廊穿过,并没有进入房中。姬元被吓了一跳。东厢可是她的居所。若是王诩在自己的闺房沐浴,她一定与之拼命。
看着远去的身影,女孩这才恍然明白。婢女是担心雨后庭院湿漉弄湿了客人的鞋袜,所以才有意带着王诩从游廊中绕行。
想清楚了这些,姬元望了望主房通往西厢的距离。一挑眉梢,脸上泛起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打算赶在王诩之前到达西厢。欣喜之余,发现一只脚陷在泥泞之中拔不出来了。
“坏蛋!卫诩...”
女孩将自己遇到的倒霉事全部归咎于王诩。
起初她对王诩还有些好感,认为对方是个不错的鞋匠。至少做出的皮靴穿上去柔软且舒服,要比他们贵族穿的鞋子好的多。
春秋时期,富人穿舄,穷人穿履。舄的造型很像绣花鞋。鞋底垫了块厚木用于防水。且不说穿着不舒服,走起路来还当当响。履则是用干草编织的草鞋。除了不会响,似乎没有值得恭维的地方。
姬元对王诩送的那双皮靴情有独钟。但是自从上回被对方关进柴房,捏红了手腕,女孩就不再穿那双鞋子了。
这时,她撩起裙摆有些抓狂的踢掉一只鞋子,露出雪白的罗袜。而后踮着脚走在泥巴上,一瘸一拐的来到了主房外的廊道。女孩张大眼睛向对面望去。远处的人影尚未走过垂花门。她得意的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随后,也顾不得换双鞋子,一溜烟的从主房一侧的近路跑了过去。
到了西厢房一侧,姬元坐在廊道边的围栏上,抱着双腿将身形隐匿在廊柱后。心中窃喜,盘算着一会儿如何整治对方。片刻后,推门的声响与说话声一同传了过来。
“诩大人稍坐片刻,奴婢这就命人去准备。”
“有劳小柔姐了。”
然后,屋门关闭,女子细碎的脚步声愈发的清晰向这边传来。姬元缩了缩腿,张大嘴巴,一个“啊”的口型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到小柔说道:
“奴婢拜见公子元!”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隐藏的很好啊。于是,撅起小嘴不解的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柔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交叠于腹部的双手微微动了动。修长的食指在手背上轻轻敲打了几下。
姬元混世小魔王的名声在府中无人不知。下人们都很怕她,避之唯恐不及。小柔是姬兰的贴身侍女。虽说很少被姬元作弄,但是顾及对方颜面,防止事后被报复的觉悟,她还是有的。小柔自然不会且不敢说破发现女孩的原因。
姬元顺着小柔指尖的方向看去。一只泥脚印赫然出现在下方。再往后看,廊道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且都是右脚。女孩鼓起小脸,嗔怪地说道:
“哼!就你聪明。本公子问你,方才进入西厢的男子是谁?”
“回公子,是荧泽少司马,卫诩。”
“哦?是他呀。你不知晓后宅之内皆是女眷,男子不得入内吗?该罚!”
姬元想从小柔口中套话,于是先行恫吓。小柔惶恐的拜伏于地。
“奴婢不敢。是奉二公子之命这才将诩大人安置在西厢房中。”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还不去侍候,跑出来干嘛?怠慢了贵客,我代姐姐责罚与你。”
“公子误会了。奴婢正欲吩咐仆役为诩大人准备浴水。”
听到王诩要沐浴,姬元断定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于是安下心来,催促小柔去准备澡水。待到对方离开,女孩从围栏上跳了下来,踮起小脚一蹦一跳的向对面的东厢行去。
片刻后,她换了身婢女的衣裳去了厨房。两名正忙着烧水的婢女被她赶了出来。姬元看着那沸腾的热水笑得像只狐狸。她抬起小手从一旁的灶台上取来一只陶罐。随后,淡黄色的粉末被她一勺又一勺的倒入锅中。
“卫诩!去死吧。让你得罪本公子。辣死你!辣死你!哈哈哈...阿秋...”
奸诈的笑声伴随着连连的喷嚏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站在门外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只觉这即将结束的冬天愈发的寒冷,不禁瑟瑟发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