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听说你有胃病。”叶听风盯着她,神情莫测。
冷欢一怔,缓缓站起身却不敢看他,“我―”
“你有事瞒着我,宝贝。”他的声音异常低柔,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没有……”她嗫嚅,头低得不能再低。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叶听风抬起她的下颚,脸色渐渐阴沉起来,“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找大夫?”
心里的绝望一点点漫了上来,冷欢唇色咬得发白―这个男人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一旦让他起疑的事情,就绝没有糊弄过去的可能。
“我在等着你的回答。”他冷冷地睇着她。
“听风……”她脸色惨白,“我怀孕了。”
“你再说一遍?”怒火顿时跃上他湛深的眸,灼亮而激烈。
“我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你在套子上动了手脚?”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从她的表情上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你居然敢这么做!”
“几个月了?”他克制不住地低声咆哮。
“两个多月。”冷欢战战兢兢地开口。
“做掉他。”他毫不留情地下命令。
“不!”冷欢蓦地抬头望着他,眼里是全然的哀求和控诉,“你不可以这么残忍!”
“我残忍?”叶听风气急败坏地瞪着她,恨得想亲手掐死这个女人,“你是在对自己残忍,更是对我残忍!”
“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还是你一定要考验我的决心?”他握拳,狠狠地捶在墙上,“收起你那泛滥的母爱!”
他早就警告过她,她居然还敢这么做!
冷欢整个人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颤,她很想鼓起勇气反驳,可不争气的泪却又漫上了眼眶。
她其实只想为彼此之间的感情留个纪念品,否则她真的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留下他一个人。
可是他能明白她这份心思吗?
望着她泪如雨下的样子,他的脸上掠过不容错辨的痛楚,让本来寒冷如冰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宝贝,”他声音沙哑,“你想什么,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吗,对我而言,你才是唯一重要的。如果因为这个孩子让我失去你,那么,我会恨他一辈子。”
泪眼朦胧中,她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摇头。
“我们不要他,乖……”他绝情地开口,却轻柔地吻住她。
第一次觉得粉红色也是这样地令人心惊。
墙壁、座椅、护士服,同样的温馨颜色却像噩梦一样环着冷欢,让她无法呼吸。
她的心里每分每秒就叫嚣着逃跑的冲动,而一双大手却紧紧扼制住她的,让她无路可逃。
叶听风蹙眉望着她,她的手冰冷得吓人,让他的心微微纠结。
“听风,”她抬头望着他,泫然若泣,“不要好不好?我问过乔治,只要小心点不是没可能生的―”
“不行。”薄唇里吐出冰冷的字句,纵然她眼里的黯然让他不忍,他依旧断然否决。
“欢!”护士的呼喊让冷欢全身一震,叶听风却已站起身,揽住她走向手术室。
“先生请留步。”他缓缓松开手,不去看她惊惧的表情。
门轻轻地合上,将彼此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依稀听见她的饮泣声,他的心脏陡然一拧,强迫自己静立原地。
渴望得越多就变得越脆弱。
他想知道,是不是人世间所有的爱情都这么痛?茫茫人海,找到一个人,爱上她、娶她,安稳地、无怨无悔地生活,其实他想要的,也就这些而已。
“请您躺好。”护士职业化地微笑,“我们先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你就不会有痛感。”
冷欢望着她手中明晃晃的针头,浑身冰凉,只觉得一阵阵晕眩,一旁金属器具与托盘的轻微碰撞声更让她心里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
“请你冷静一点!”有东西打翻在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她看不清眼前的人脸,只听见耳边一阵阵的惊呼和劝慰。
是谁在哭?那样害怕的、无助的哭声,就像被遗弃的孩子等待着救赎。
意识模糊中,她仿佛看见他的脸,一贯淡然的、寂寥的微笑,他就这样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却让她如此心痛。
那一夜,他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抽烟,那样清冷的姿势,点尘不惊。她好奇地偷瞧他,他只一眼回眸,便成了她心湖里一道波浪。
听风。听见的听,风雨的风。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念出来的时候,却让整颗心都迷醉。
为什么会爱上呢?
也许,只因彼此眼里相似的寂寞,望着他,就仿佛望着另一个自己。
如果她曾经让他温暖,那么在她离去之后,她希望他依然能不那么孤单。
只是,还可以这样吗?
“听风!”惊惶的呼唤带着哭音,冷欢蓦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容颜。
“我在这里。”叶听风握住她的手轻吻。
冷欢咬唇,看清周围的环境,眼泪一点点地冒了出来,“结束了对不对?孩子没了……”
叶听风苦涩地一笑,眼里满是挫败,“他还在。”
冷欢先是一怔,随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你感觉得到吗?他根本没有离开。”
她感觉不到―胎儿还那么小,根本摸不出任何反应,可是她心里却有一种神奇的满足感,渐渐地扩散开来。
“为什么?”她含泪望着他,激动得身子轻颤。
他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宝贝,”他捧起她的容颜,深深地望着她,“知道吗,每个人都有弱点,都有最怕痛的地方。”
她抬眼,他的目光那样无奈,几乎灼伤了她。
“而你,就是我的痛。”
手术室里她哭成那样,隔得那么远他依然可以听见,于是,叫他如何忍心?
更怕从此以后她会怨他。
“我以为你……”她狠狠地抽泣,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什么?”他落寞地一笑,“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是真如别人所想的那样冷酷无情,我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会寂寞,会脆弱,难过的时候也会觉得痛,也会为自己爱的人伤心。”
她怔愣地望着他,心惊于他第一次将自己无助的那一面展示在她面前―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样悲伤地看着她,就像一个人在看着自己逐渐远去的梦想,那样无奈与怅然?
她伸手试图抹去他眉间淡淡的忧伤,他却捉住她的手,敛下之前所有失措的表情,快得仿佛让她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宝贝,”他叹息,在她额上烙下一吻,“我要你明白,我放下脾气,放下个性,放下固执,都是因为放不下你,所以,你不可以让我失望,答应给我五年,就不可以爽约。”
六月的苏格兰白昼很长,有时望着同样的天光,恍然不觉是另外一天。而天气却像个顽皮的孩子,时而阳光灿烂,时而乌云密布,淅沥的小雨飘过之后,又是云开见蓝。
“我还想要个香蕉玛芬。”冷欢解决完盘中的布丁,向对面的男人吩咐。
叶听风微笑,叫住服务员,又加点了一杯椰奶。
“怎么办?”冷欢看着他皱眉,“胃口太好了,人都胖了一圈。”
“没有,只是肚子大了而已,”叶听风好笑地看着她圆鼓鼓的腹部,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不过我有个问题。”
“嗯?”冷欢迷惑地望着他。
“你站起来的时候能看见自己的脚吗?”
“你敢笑我―”冷欢气结,狠狠地瞪他,“讨厌死了。”
叶听风被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逗乐,忍不住仰头笑出声。
阳光下,他整个人都因为那个笑容笼上浅浅的光晕,那样的灿烂,生生地惑住了她的视线,乱了她的呼吸。
那双深眸里惯常的清冷不知何时渐渐被笑意取代,这些日子以来,他开朗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有些冷漠乖戾的叶听风。
是她改变了他吗―希望是如此。
午夜梦回时,看着眼前沉睡的俊颜,仍然会怀疑这场幸福是不是错觉,他是否真的在她身边。泰戈尔在诗里说:“从前我们曾梦见我们都是陌生人,当我们醒来时却发现我们互相亲爱着。”
其实,每一份爱情,最初都可能是忽然之间的吧,也许是一次目光交错,也许是一次街头偶遇,不经意间,像一束阳光撞进心里,然后酿成阳光明媚,灿烂得一塌糊涂,只是当时惘然,没在意而已。于是又有那么多的胆怯、自卑、自尊、偏见、骄傲……变成那么多的误会、伤害、分离。
而幸好,他们终究是没有错过。
“怎么了?”叶听风望着盯着自己发呆的女人,有些纳闷。
冷欢回神一笑,清亮的眸子漾着波光,“叶先生,幸会。”
他一愣,随即微笑,握住她的手,指间的婚戒交相辉映。
“听风……”她忽然皱眉,抓紧了他的手。
“怎么了?”
“痛―”她低唤,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叶听风脸色一变,上前抱起她,才发现白色的座椅上染了斑驳的血红。
阵痛持续了一天,恍惚中冷欢不觉晨昏,只知道他宽阔的怀抱一直不曾离开,一双温柔的大掌更是不停抚去她脸上的冷汗,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掐住他的手臂。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吼:“如果你敢离开我,我不会管这个孩子!”
她很想反驳他,控诉他的残忍,居然拿孩子来威胁她,挣扎着想睁开眼,却只有滚烫的眼泪垂落颊边。
他们的孩子,她希望长得像他。
柔软的棕发在手里可爱地蜷曲,漂亮的棕眸,笑的时候会微微眯起来,阳光照进去的时候,可以看见琥珀色纯净的瞳仁。
也许脾气会和他们一样,都有些倔强,但一定要很淘气,这样才能让他头疼。
五岁,好奇地去摸她父亲的酒瓶,然后不小心打破那些珍藏,却一脸无辜地笑。
七岁,电脑游戏已经比她母亲玩得好。
九岁,会讨厌学校的制服,开始爱自己打扮。
十五岁,开始有小男朋友,手拉手逛街时被她父亲发现,然后那个小男生会被那个冷酷的老男人吓到声音颤抖,却还是硬着头皮不肯松开她的手。
十八岁,开始读大学,一定会选离家很远的地方。
二十五岁,差不多该结婚了,希望叶某人在女儿婚礼那天不要依旧板着脸。
如果可以,她多想和他一起看着他们宝贝的成长。
她就这样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不知手术室里忙成一团,也不知在她心跳忽然停止的那段时间,他几乎要拆了整间医院。
回来,宝贝,回到我身边。
她不知自己身陷何方,始终有熟悉的声音自迷雾的彼岸传来,不断在耳边缠绻。
你真的忍心放手吗?
她不愿意,她怎会愿意放开他?
―能借个火吗?
那一夜,他拥着她轻轻起舞,沉默地望着她的眼睛,后来她才发觉,他点燃的不是他手中那支烟,而是她的心。
―在想什么?
那一晚,他撑着伞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晴空,彼时她并不知道,那场雨在她心里会一直下到如今。
记忆飞驰,如天地间风起云涌,浮光掠影,急速闪过重叠变幻的画面。
赌场冰蓝色的长廊,醉舞的午夜街头,公寓楼的路灯下,灯火辉煌的摄政街,一起倒数的大本钟,白雪皑皑的因特拉肯……多少日,多少夜,而那个身影,一直在那里。
可是她在哪里?
周围是一片迷雾,她看不清天南地北,不知今夕何夕,仓皇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人,没有那只温暖的大掌牵着她。
这是哪里?
她要去哪里?
他说,宝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的心里。
欢。
他低唤她的醇吟,他微笑时凝望的眸光,他从容地挫杀她的傲气,他拥抱她时霸道的力量,他生气时疏离的冷漠,他在情欲中带着怜惜的恣意……
他享受她低着头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喜欢轻轻吻她的头发,他常常站在远处沉默地望着她……
―别乱跑,走散了怎么办?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一直等。
―我不来找你,你等有什么用?
这一次,她又把自己弄丢了,换他等她。
那么,他可不可以一直等下去?
阳光灿烂。
他拉开窗帘,让那些温暖的金色代替他轻吻她的脸。
天气这么好,她怎么可以这么贪睡?明明答应他放晴了要一起去高地的。
“我讨厌等你。”低醇的呓语,吟诗般地迷离,“你知道我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
“你不要太过分。”他恨恨地叹气。
“听风……太阳这么大,我会晒黑的。”她一直不喜欢这么强烈的阳光,那样看不清他的样子。
向来锐利的眼神瞬间呆滞,他瞪着那张粉嫩的小嘴,怀疑刚才目睹的翕动是种错觉。
卷翘的眼睫如蝶扑般轻颤,终于轻轻张开。
“你总是威胁我。”她有些委屈地扁嘴,眼底有水光流动。
终于,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千里迢迢,银河暗渡,原来,他在这里。
她想笑,弯了弯嘴角,却有眼泪自颊边斜斜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沾湿被角。
然后她看见他幽深的眼眸蓦地泛红,为那张总是清冷的俊颜,添上让人难以置信的湿润。
“宝贝,你晚了一步,”他淡淡微笑,“女儿的名字我已经取好了。”
“叫什么?”她问,有些懊恼的样子,“如果不好听,我就改掉。”
“改不了,”他深深地望着她,“叶喜欢。”
她怔住。
“叶、喜、欢,”他在她耳边柔情地呢喃,“这辈子都改不了。”
夕阳将临,天际泛红,烈焰般的晚霞燃烧着高低起伏的远山,吞噬着一望无尽的海平面。满天橙云流涌,霞光万丈,自苍茫的天空泻入蔚蓝的深海,变幻成绚烂金涛。
“我喜欢这里。”冷欢坐在露台上眺望远处美得慑人的日落,忍不住慨叹。
怀里的宝宝咿呀几声,似乎是同意她的观点。
“好吵啊!”冷欢皱眉,瞪着这个肉鼓鼓的家伙―真是的,也太活泼了点吧,相比之下,还是她老爸的闷脾气比较可爱。
叶听风合上笔记本电脑,好笑地看着眼前较劲的一大一小。
“先生,晚饭准备好了。”管家太太走了过来。
“等等,”冷欢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他,“我突然想吃你做的三明治。”
他一愣,随即无奈地望着她,“你还惦记着?”
都几年前的事了―到如今他还想不通他当时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自毁形象地跑到厨房去给她做三明治。
“记得,”她微笑,眼里有迷蒙的怀念,“怎么会不记得?tesco的西红柿,kingsmill的土司,不小心混了两丝青椒条,土司大概烤了20秒,稍微有些焦。”
关于他的一切,她从来都不会忘记。
他盯着她,喉咙哽住,心里有淡淡的酸楚弥漫,“还有什么要求?”
她莞尔一笑,歪着脑袋故做苦恼状,“还是忘了要加芝士。”
气恼她促狭的表情,他伸手在她额上轻弹了一记,认命地往厨房走去。
“味道还不错。”冷欢扬扬手中的三明治,不吝表扬,“要不要试试?”
叶听风摇头,将她怀里的小家伙抱了过来。
肉嘟嘟的白嫩小手在桌上寻到了有趣的目标,把一盘蔬菜沙拉搅得乱七八糟。
正要制止她继续放肆,一把胡萝卜丝猛地凑近他的唇边,顽强地往里塞。
叶听风整个人都僵住,郁闷地别开脸。
冷欢看着脸色不佳的他,笑得幸灾乐祸―他最讨厌胡萝卜。
小手的主人依旧不依不饶,以数倍于她父母的倔强向他的嘴进攻。
叶听风黑面,脸色难看到极点。
“冷欢!”他侧脸低吼,看不惯对面女人的坏笑。
“爸……爸。”奶声奶气的模糊呓语从粉嫩的小嘴里溢出,他一愣,听着这全然陌生的呼唤,瞬间心潮澎湃,完全不觉自己嘴里嚼着向来最反感的食物。
冷欢微笑,托腮望着他难得的失措,“听风―”
“嗯?”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你记不记得我那次唱了一首中文歌?
“你说没有中文名。
“其实是有的。”
他静静地凝望那张百看不厌的娇柔笑颜。
“就叫《听风》。”
他不语,笑得风轻云淡。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远处,云卷云舒。
耳边,是苏格兰高地的风声,自冰河世纪以来不变的旋律,苍凉、绵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