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再现
作者:扬琴      更新:2022-02-22 17:04      字数:12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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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过今晚,窗外晨曦微露。

杨蔓站在病房的窗口前,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最后空手而归。

“是要这个吗?”身侧传来一道熟悉的男音,一根烟被递到了她的手畔。

杨蔓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来人,低低地喊他:“陆霄。”

陆霄昨日也非常的忙,等杨蔓进了病房以后,不得不立马离开去查案。听说,昨天杨蔓在病房里呆了一整天,吕静的晚饭都是她亲自用勺子喂的。那份耐心与温柔真是前所未见。“到外面抽完烟,你就来躺一会儿养养精神吧。连轴转,吃不消的。”

“谢谢。”俯身,从陆霄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她习惯性地按下,火焰腾起,她却像是在烟火中看见了吕静的那张脸。

挥之不去。

松开。

打火机上的按钮弹起,焰火灭了。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散散心。”她扭头,盯着陆霄。

陆霄说:“好。”

于是两人一道静悄悄地出去,请了一个护士在旁看护。

“案情有进展吗?”走了一段路,杨蔓突然破天荒地关心起来这一茬。

面对这句并不像是没话找话的语句,陆霄脚步一顿。

熹光在吸烟区的走廊上落下,将窗台照出一缕清明,他看着她,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杨蔓慵懒地重复一遍,往前一挨,胳膊肘压在窗前瓷阶上。“我在想……”她转头看陆霄:“那些坏人什么时候才能被碎尸万段……或者,我是否能为这个案子做些什么?”

“你……”

“我不会成为洵郁第二的。”杨蔓点燃香烟,熟络地夹在手中,侧着脸看人。“我比她要胆小,惜命。”

“惜命?”陆霄索性也点燃一根香烟,边抽边看着远方。点评道:“你可不像……你像亡命的……所以,就算你有小聪明,猜到了分毫,我这儿,也不会告诉你分毫。”

杨蔓微微一笑,眼尾轻轻收缩,怼回去,“那你觉得我不会用别的途径知道吗?”

陆霄掸掉一点烟灰,转头,凝视杨蔓的眼睛:“你可以试试。”

当年若不是一时心软同意了洵郁的正义凛然,他陆霄就不会活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事可有其一,他决不允许有其二。

其实有一点,杨蔓确实说对了。迄今为止,案子确实发生了一些进展。

鉴证科薛渺渺以及法医部,于凌晨两点一同发来了报告。鉴证科从北郊分局提供的枝叶——吕静头发上的,找到了一种少见的植被纤维,经植物学专家鉴定加之地质学家对于吕静脚底沾染的土料成分分析,已确定吕静逃生于北郊中路253号,也就是一家小饭店的后院。

鉴证科薛渺渺结合吕静的相关资料初步推测:应当是小姑娘为了攒生活费,去了小饭店打暑期工。期间被人盯上,后被钳制。

至于法医部的报告则是更有力了:吕静的**检验结果证明她并没有被性.侵犯——这一切或许得益于受害者人数颇多——还没轮到她,或许得益于她的生理周期。不过不幸的是:她的体表有明显伤痕,这意味着这几日,她起码遭受过一些殴打。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一次,法医部通过对吕静以及孟潇潇体内的各项生物要素的比对,发现两位受害者体内的肾上腺素都比常人高。换言之,都有被注射兴奋剂的遭遇。

在两个消息的指引之下,刑侦队当即查访了北郊中路253号。果然,人去楼空。幸好案发地后院的地下室内还留有微量的注射针头。

针头上刻有sl的字母——与三年前洵郁案时惊现的针头如出一辙。

当年的案件洵郁以身犯险,救出大批受害者,后期警力抓获数十名案犯以及一名boss。所有人以为贼窝被剿尽。然则,今日才知,或许真正的大佬尚在逍遥。

想到今日下午将带一小队启程去当年的案发地——里山,揪出那群自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人渣时,陆霄就不自觉地磨了磨牙。

愤懑难平。

杨蔓欣赏着陆霄的这副样子,心里明白:她猜中了。

她不动声色地歪头抽烟,看烟灰飘落在地上,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好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她聪明地换了个话题,开始暗自思量如何撬开陆霄的嘴,知晓案犯可能的聚集地。

这个话题十分凑巧,确实讲到了陆霄这趟亲自来医院的意图。只见,他在裤袋子里掏了一下,拎出一把钥匙串,拆下一把黑色大钥匙,往她那里一递。

“这什么?”杨蔓垂下眼,明知故问。

“我家钥匙。”陆霄说。

“为什么给我?”杨蔓又抬眼,盯着他。

陆霄没讲话,只是一把拽过她的手,把钥匙塞进去。“假如你朋友好一些了,要出院。你家不安全,可以去我家。那里附近有一家医院,干什么都方便些。”

“那你去哪里?”杨蔓猫一样地把钥匙悬在陆霄的跟前,故话重提。

晨光犹如一条白线在两人侧对的轮廓中间经过。

陆霄眼睛都没有眨,眼瞳里倒影着杨蔓沉静逼问的样子:她含着笑,却一点也不亲近。“很快就回来。”陆霄照旧避重就轻。

杨蔓将钥匙一收,仍笔直地看着陆霄。倏然,她的唇轻轻挑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语态慢缓地呢喃:“你真当我是小姑娘呐。”

“你本来就是。”盯着她,陆霄回。

杨蔓突然嗤嗤地笑了,一把狠狠扔了香烟。猩红的烟蒂砸在瓷砖地上。

她冲过去,一把拉住擢住陆霄的衣领,踮脚,气息蛮狠地霸占着他的感官,“现在还像吗?”冷冷的逼问。

陆霄平静地直视着她,目光若一把量尺,还是看陌生小姑娘的那种眼神。

杨蔓正视着他,唇轻轻贴着他有胡茬的下颌,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手里触碰到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历经昨日陪伴吕静纾解后,产生的那份绝望。总之,连日来的坚强一下子死无葬身之地,孤援感挤压全身。她看着自己抓在陆霄领子上的那双手,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这份拽人的行为幼稚得可怕。

无济于事。

刚松开半秒,她却又有点天生的不甘心,于是抬眼,盯着他笑,问他:“你怎么那么犟?”

那声音不像她平日里的语调,听得人心里的那根弦颤。

“可能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犟,什么机要都不能跟你这个受害“家属”说,可,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危机四伏,你才十九岁,去了惹人担心。”他的声音仍旧四平八稳,犹如教案。

杨蔓静了一下,问:“那这些,我惹了担心的人里面,有你的名字吗?”

“有。”

毫无隐瞒,一个字,落人心上。

身为刑警大队的队长,陆霄有一颗极为善良的心。杨蔓此时是他家中的住客,又承受了挚友受害之痛,他自然是担心小姑娘的承受能力的。所以,思量再三,他才特地在临走前过来把钥匙交给杨蔓。

这钥匙,这家,是当初洵郁和他一起选的,郑重万分。

若不是深知杨蔓被马志宏等人“追杀”,无家可归,住店不易,他断不会出此下策。

杨蔓却理解错了。

“我就知道。”杨蔓说完这句,心满意足。

她自发松开陆霄,站在原地。

脑中闪过吕静往自己身上喷空气清新剂的那一幕,耳中闪过陆霄方才的那个“有”,一时有种自己开始走进陆霄内心、被其特殊关心的错觉。

于是,就那么站原地,杨蔓冲陆霄抿唇一笑。

那笑容里有一种抽筋拔骨般的虚晃。看起来毫无杂质,却似乎带着点悲戚,又带着点满足。

陆霄见所未见。

那一瞬。

他似乎看到杨蔓这十九年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路——野狗一样的路。

好不容易有家、有生活、有朋友,却被摧毁。为了救赎这些,小姑娘投奔一个素昧蒙面的他、小姑娘陪挚友彻夜聊天、小姑娘像野狗一样,笑得都像死。

她没过过好日子。

·

“喂”捉到陆霄躲避的眼神,杨蔓问他:“你的眼睛是不是红了?还是在担心我吗?哎呀,我很坚强的,脆弱一下下就好了。”

“杨蔓。”陆霄叫她的名字,然后说:“你以后不要那样笑了。”

“什么?”杨蔓不解。

陆霄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欺侮你的人,我会给你抓起来。你的朋友受的伤害,我会帮你报仇。你的房子,很快也会没人骚扰。你有的,不会突然不见的。所以……”

他顿了一下:“所以你以后的笑容里,可以不再出现小心翼翼了。”

杨蔓静了一下,这才抬起脸来,轻轻说:“你那么好啊。”

“你从前对我很坏的。”

“那是从前。”

“那现在……”杨蔓看着他,“现在,”她说:“现在有什么区别了呢?”

现在有什么区别了呢?

陆霄被小姑娘的这个问题难住了。

想了很久,陆霄才知道答案。他说:“没什么区别,只是,我忽然想保护你了。”

杨蔓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并不是一个小姑娘。她经历过大多数人这辈子都不会经历过的那些流离。她靠着自己,一路流浪,一个一个城市走。她也不是初恋,所以也听过无数动听婉转的甜言蜜语。早过了深信不疑的年纪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这个小哥哥更帅吧。

她有一点想相信了。

“那好啊。”她说:“那我信你。”

人这辈子,无数个重叠的日月里,总有某些碎片,经年难忘。

让杨蔓总结的话,这一生,最郑重的画面,今时今日是有一票的。

走廊里的灯啪一声响,两个人都很安静,杨蔓忽然呼出一口气。

她看着陆霄,声音带一点细碎的诡辩。

她说:“英明神武的陆警官,既然你说了忽然想保护我,那按理,你是不是应该也保护一下我的好奇心呢?”

陆霄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义正言辞地继续阐释:“你去哪里?难道不应该跟被保护人报备一声吗?”遇到困难,我可是要去找你的呀。

陆霄不吃这个套路,四两拨千斤:“被保护人,有一点你记着啊。不带你去龙潭虎穴,也是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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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里山。”检票上动车的时候,于静拎着手里的黑箱子,轻轻地嘀咕。

孟刚在一旁撞了一下她胳膊肘。

她抬头,看见正前方的陆霄,一时噤了声。

这趟里山之行,局里派了他们鉴证科的薛渺渺、孟刚还有于静她自己。刑侦那边,是陆霄带了一个五人小队随行出发。专家方面,地质专家骆承川和植物学专家靳萧然。

从之前的案情来看,这伙人贩子生性狡诈,且在三年前几近覆灭的情况下,迅速建立并恢复了巨大的人际网络。北郊中路253号的那场事端,势必已经惊起这伙人的高度重视——核心人员有极大可能已撤离本市。

在陆霄与局座的视讯分析之中,最终a城警方将这伙撤离案犯可能逃窜的地方做了一个猜测。

按照由近及远的距离来看,这伙人可能在距离a市不远的秦城、溪城;可能在人口失踪案例较多的稍远城市明城;有可能暗中偷渡到达了大陆的几个人口密集的港口城市,更有可能回到了曾经的老巢——里山。

各个城市的相关警局都已取得联系,布好网络,a城本地也留有警力以防万一。收网行动全面开启。

呲——

骆承川从登山包里拿出一袋瓜子,拉开,散在桌上。“吃吗?”他问桌子对面的两人。

隔壁桌的于静和孟刚早已熟稔地戴着耳机听歌看剧,伪装得万无一失。骆承川眼前的陆霄和靳萧然却都双手扶住把手,正襟危坐。

梨花头的靳萧然轻轻摇了摇头,“我吃薯片。”从膝盖上,她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包乐事,撕开,安静地望窗咀嚼。

骆承川唇角一勾,往陆霄那儿一抬下巴,问:“你呢?”

陆霄不知在想什么,从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起,仿佛就陷入了回忆。他唇角微动,一个“不”字尚未落地,骆承川抓一把香瓜子,塞人手里,低语:“陆霄,恕我直言,你这表情一看就是来抓人的。这车是去里山,车上不定有伪装的案犯。一见你,门清儿了。”

陆霄这才神情松动,听话伪装起来。

此时,薛渺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瞧见对面人没有魂魄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这一趟是去洵郁葬身之地。

“光吃瓜子多没意思。”她看了看陆霄,扭过头,从双肩包里掏出一袋鸭脖,“这个好吃,我特地选的原味的,不辣,不会搞得满车厢味道,你们吃点。”撕开,倒出,独立的小包装落到桌上。

后桌传来学生党看综艺节目的笑声。

靳萧然拿过一个,喂到嘴里。

陆霄也拿起一个,撕开。

突然,鼓着腮帮子的靳萧然戳了戳旁边人的胳膊,“陆霄,三点钟方向那个戴鸭舌帽的人是不是认识你。偷看你好几回了。”

鸭舌帽的方向只有陆霄和靳萧然这边看得清晰,陆霄沉溺于回忆没看见,靳萧然刚在看风景,但这一刻,却一逮一个准。

闻言,陆霄抬头看过去。

三点钟方向哪儿有什么鸭舌帽,那座位上,是空的。

薛渺渺伸着脖子去看,耳线微晃,“没人啊。”她嘀咕。

陆霄却一把站了起来,往那个方向走去。

别人不知道那个做贼心虚立马偷溜的人是谁,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猜测。果然,那边的卫生间门显示的是有人。

一个小哥从门口经过,陆霄迅速分辨了一下好坏,拍了一下人家的肩膀,轻声道:“老兄,我女朋友以为我搞外遇,偷跟我出差。想请你帮个忙。”

两分钟后。

卫生间内的人不堪外面陌生男子连续敲门的骚扰,将门偷偷打开一个缝,打算一探究竟。

十步外站票者聚集处,陆霄隐没在人群中。

“杨蔓!”他喊她名字。

杨蔓按了按头上的鸭舌帽,猛地把门推开,转身要跑。可她的小身手哪里敌得过刑警大队长。于是不消一会儿,领子都被人从背后拎住,只能回头讨饶。

她用袖子遮住脸,“打人不打脸。”

陆霄拉下她袖子,“你算可以的。”声音带着点怒气。

“这算是夸我?”杨蔓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陆霄将她放下,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百元,“下一站是同城,你买票,回去。”

“我回不去。”杨蔓扮猪吃老虎,她一踮起脚尖,拢着陆霄的耳朵轻声道:“我逃票的。没户口。”

“户口还没下来?”当初杨蔓初次闹事,a城警方就开始为这位黑户着手办理事宜,算着日子,确实离程序走完还差那么几天。

是陆霄失策了。

“吕静怎么办?”正规的路子不起作用,为了将杨蔓遣回去,陆霄打起感情牌。

杨蔓早有所防备:“早晨跟你聊完天,我想了很久。”说到这里,她神色稍稍肃穆,脑海中闪了一下吕静的脸,再抬眼时,嬉皮笑脸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不符年龄的肃穆。

她看着他,“大吕伤的是心,心魔。只有叫那些杂碎,跪在她面前,才有机会烟消云散。”

“陆霄,我跟你们不是一路的,从来都不是。你们用你们的办法去忙好了,但也休想把我赶回去。”

陆霄看着她的表情,也静默了一会儿,倏然,风驰电掣地打开卫生间的门,把人带进去,摁在门上。“赶不回去?”他盯着她,故作威胁,“只一点,你逃票,我就可以把你轻松地打发下车。”

“那你为什么没有呢?”杨蔓毫不畏惧看向陆霄。

一丝执拗的笃定在杨蔓的眼里游走。

两人就这么对视良久,最终,陆霄松了手。

他的喉结滚了两下,一抬眼,再次看向她。杨蔓脊背仍旧抵在门上,也在看他。

若不是这人连临走时都来关切她,杨蔓不会确定他是如此善良。她不愿意利用他人的善良,但警方不会让案犯跪在吕静跟前。她得靠自己。

她知道:她下车,人生地不熟,若车上有案犯同伙,更会打草惊蛇。总之,不可能悄无声息。

所以——

所以陆霄不会点破。至少,在这辆车到达目的地之前,他绝不会点破。

果然,陆霄重新捉上她的手腕。

杨蔓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她十分清楚,这门一出,待回到a城,陆霄决计不会再让她呆在他家了。

罢了。

她想:她是江湖人,义字当头。失去一个心心念念的男人,应当算不上什么。

可当门在她身后关合的那一刹那,杨蔓还是止不住酸了鼻子。

吕静往自己身上喷空气清洗剂的一幕、陆霄在公交上给自己伸出援手的一幕。两幕画面,挤压、推搡。

轰!

最终却是:她满身伤痕,走入那栋苍旧的群租房,一推开铁门,一个女孩儿抱着个保温桶坐在她家门前。

“喂,陆霄。”强行扭开陆霄的手,杨蔓站远处。她说:“我,我在今天跟你说谢谢,也跟你说对不起。你们是不会把人交给我,让人跪在吕静面前的。但我必须要这么做。”

“谢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但,从马志宏抨击我,我在警局寻你不得,听到他们口里所描述的那个英明神武的陆霄时,我就明白。你跟我,走的永远是两条路。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是洵郁第二。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止是惜命,而是——”

“我终究会走一条跟你们完全不一样的路。”

说完,杨蔓一下子钻入站票群里,跳往下一个车厢,再也不见了踪影。

陆霄追过去,一望无际,没寻到人。到车厢尽头,他折返,一眼眼逡巡,却忽略了那个穿着花裙子看书的女孩子。

女孩子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先生,老先生瞥一眼女孩座位上刚刚脱下的黑色西装,和她脚边的鸭舌帽。

待那位找人的高大男人从这处的走廊走开,小姑娘才慢慢放下里手中的书籍。

老先生自是看不到杨蔓眼底的小泪花,只能看见她捧着的是一本初级的识字书。

那是她从网络识字教学视频里一个个拓下来的。

“小姑娘,你是做老师的吗?”老先生好奇地问她,“和男朋友闹变扭了?”

杨蔓鼻子微微发酸,轻轻嗯了一声。“和他闹矛盾了,不想跟他讲话。”

“那你等他来哄你吧,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是要哄哄女朋友的。”

“不是。”杨蔓合上手里的书本,嗓音清冷道:“这回,是我做错了。”

“女生做错了,也要认错啊。”

“我不会害他的事情失败,我只是想过去,看看我能做什么,最大可能实现我的想法。如果最后我做的事情但凡和他的工作起了冲突。”杨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回复老先生,讲着讲着,声音弱了一下。

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样子,老先生才缓缓听到杨蔓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犹豫却果敢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想,我还是会放弃。”

“那你的想法怎么办?你的没有实现,会对你有很大影响吗?”

“会吧。”杨蔓说。“假如真到那一步,我会陪着我的朋友,一直到她好起来。但他们的工作曾经失败过,这回,我想亲自试一试。”

“很重要的朋友吗?”

杨蔓闻言看了一眼老先生,老先生笑着摇摇头问:“我是不是问太多了。”

“有点。”杨蔓看着窗外。“但我正巧少一个人倾诉。”

景物向后,杨蔓轻声回忆。她说,“也不是相识八.九年的朋友,但我这辈子,除了被男朋友拯救过外,就只有她给过我细微的温暖。她是我到那个城市后,第一个,给我粥,还给我跳舞的人。”

老先生不知道这位小姑娘究竟经历过了什么。

他只是觉得——她明明才十九岁,怎么活得像是五十岁。

“跟你男朋友谈谈吧。”

“嗯。”杨蔓将额头贴在车窗上,不咸不淡地回了过去。

“等回去。”她声音低低的,仿佛在许愿,“一定会好好说。”

说她这个大骗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为男色难过,却傻了吧唧乔装打扮,只想在最终分道扬镳时用最平静的心情多看他一眼。

说她并不是没有买票,而是用了吕静的身份证,买票上座。

说她十九年来,第一次为了一个警察,去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她想让他夸她啊,但他们走的路,终究是不一样的。

·

“怎么样?是那伙人吗?”陆霄回到座位,靳萧然侧脸问他。

他的脸比刚才走时还要黑了,得闻靳萧然的话,倏然往椅背上一靠,“不是。”只丢下这两个字。

桌上剩余的三个人彼此交换眼神,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五分钟,陆霄又站了起来。“我再过去一趟,你们有事打我电话。”

“好。”骆承川回应。

薛渺渺握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捏在了一起。

靳萧然低着头在桌上拿起一个小包装猪肉脯慢慢嚼。

又过了三分钟。第二次去找人的陆霄再次走到了杨蔓所在的那个车厢。

这一回,他的双眼犹如一双雷达,一个一个地看。

动车座位上的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只有偶尔几个抬个眼看他。

“找到了。”陆霄顿住脚步。

六车厢d12座。

识字书盖住杨蔓的脸,她穿着一件花裙子,头斜靠着窗,像是睡着了。

独独桀骜如苍鹰,一转头,却还是个孩子。

陆霄对杨蔓旁边的老者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声指指杨蔓,“她男朋友。”

老先生小心翼翼退开。

陆霄俯身,把人一把抱了起来。

杨蔓身体一晃,惊醒。“陆霄……”

“是我。”

“我……我怎么睡着了?”

陆霄垂着眼看她深深的黑眼圈,“你昨晚跟吕静聊了一整晚。”

“我不要下车。”耍狠结束了,抒情用过了,这一次,她只好一边懊恼自己撑不住睡意,一边抓住他的领子,学着电视节目里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小心求他,“不要赶我下去好不好?”

陆霄侧眼。

老者对他慈祥地笑。

车中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杨蔓紧张地看着他。

他环顾四周,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凑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吵架cp已经引起了围观,为了大局为重,被保护人,你大概要勉为其难和我绑定在一起了。”

43

“被保护人?”三个小时后,一行人成功地到达了里山。因为之前杨蔓答应陆霄不乱跑,于是,一番讨论之下,加之那边恰好是四人位——没有杨蔓的容身之处,陆霄就同意了杨蔓仍旧坐在原位上。

如今下了车,小姑娘贸然出现,就让同行的人有些惊讶了。

于静小声和孟刚嘀咕:“这是不是就是之前盛传的那个老来咱局门口等人的女孩儿?”

孟刚说:“好像是。”

“听说跟人打群架?”

孟刚微一思量:“不清楚。”

声音传来薛渺渺那儿,她也心生疑窦。但没有开口。

里山这处,是国家著名的风景区。靠大山,景秀丽。表面上风光无限,但此处也并不是哪里都生钱。大山有名山、有良山、也有恶山。名山、良山是香饽饽,而更深更远之地,却是交通不便,罪恶滋生之地。

当初念鉴证的时候,薛渺渺就曾听恩师提过。人心无限,**无限。近些年什么越南媳妇儿、失踪十几年的女儿逃出深山重返家园、买妻生子的新闻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想到这里,薛渺渺便无暇关注陆霄身边的那名少女了。

在情爱和生死面前,她晓得孰轻孰重。

此时正是晚上的八点左右,月光透过山林间罅隙的叶片在人间洒下薄凉的光影。山中的某一处防空洞里火光温暖,众人围坐在火光边,手里各自忙碌。

陆霄拿着一块布料擦拭着腰间的配.枪。

于静、孟刚在添柴火。

骆承川从外间拎着打来的猎物,从洞口钻入,他身后跟着几个刑侦的队员,铁骨铮铮的汉子,个个满载而归。

梨花头的靳萧然见男人们带了食物回来,放下手里的电脑,过来帮忙拿猎物。

兔子、果子分门别类一一放好。

很快,食物烤熟的香味在偌大的废旧防空洞里发散开来。

薛渺渺看了一眼角落处,从烤好的兔子身上割下一条腿,自己没吃,拿到了杨蔓那儿。

“78。”

“79。”

“80。”

杨蔓数着仰卧起坐的个数,头一抬,瞧见个人拿着条兔腿站她面前。“谬姐。”她听其他人也这么叫这个短发姐姐。

“叫我薛渺渺就好,或者薛姐姐,我知道你——你的事在我们分局闹得挺大,刚我听陆霄说了,你现在住在他家。”

“我今年24。大你五岁,觉得顺口,可以喊我薛姐姐。”

杨蔓保持着仰卧起坐的动作——有点愣,有点戒备。

薛渺渺瞅着笑,问她:“还是你打算就保持这么个动作跟我聊天?”

“当然不是。”把手从头上拿下来,椅靠石壁,杨蔓看着薛渺渺。

薛渺渺把兔肉递过去,“给。”

杨蔓没接,一抬下巴,特老道地表态:“一起吃。”

兔肉被徒手撕开,再次往前一递,“这你的,这我的。”

“没问题。”接过,侧头,杨蔓咬食一口。

喷香。

动物的油脂漫入瑞士刀划出的口子里,焦嫩,味美。

薛渺渺跟着坐过去,与杨蔓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不远处火光摇曳,这边的防空壁上落下一大团人影。

薛渺渺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杨蔓,“其实我服你。”

“什么?”杨蔓慢慢松口,尚未被咬下来的兔肉,重新留在了骨头上。

火光通红,她转脸看薛渺渺。

薛渺渺伸长了腿,目视前方,一面咬着手里的肉,一面说:“我服气你小小年纪一个人打拼生活,为了朋友,不惜远行缉凶。虽然方式不一定对,这份义气难能可贵。”

“薛姐姐你有点意思。”杨蔓点评道。

“其实这里的很多人都很有意思。”目光落到那群簇拥的人身上,薛渺渺的心里就充满了能量。

这些兄弟——不论男女,统称兄弟——早已超越了性别的障碍,他们拿着不尽高额的工资,做着抛头颅洒热血的工作。

不一定声名显赫,更有可能无人问津,却披荆斩棘不畏辛劳。

“也都不过二十岁上下,心有无私。”杨蔓用上了不久前言情剧里学到的词汇。

稍稍愣了一瞬,薛渺渺微微点了一下头。“嗯。”她说,“心有无私。”

·

次日一早。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大山深处行进。

这次的任务要比以往的艰难——对手来无影,去无踪,至今杳无踪迹。薛渺渺他们刺探不得,也近身不得——一切就像夜里摸瞎。

好在走了将近一天之后,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家。山中的住户建房距离都远,但一个村落的同心力却十分强劲。当初洵郁他们是被关在一间地窖里,尚未来得及卖入山林当人媳妇儿,但那些卖进去的,无一归来。

尚未靠近村口,陆霄就给众人下命令:于静、孟刚、薛渺渺、骆承川从南边进,他、杨蔓、靳萧然、小许从北边,其余人从西边,大家各自按照原先的计划,伪装成画家或者别的艺术家,到山中的艺术聚集地集合。

艺术家需要清静,深山乃至佳之处。这成了深山心照不宣的赚钱方法,于是,外来人口几乎只有这一个法子安然入内。

七八月正是旺季,山中人应当不疑有他。

于静把长发放下,孟刚戴上眼镜。“还真有几分作家的样子。”于静苦中作乐。

薛渺渺:“九分。”她亦点评。

大家都把生死当做体验,救人是赚,命丧是劫。

骆承川:“我这画家是否也有几分样子。”他背着素描画板,薛渺渺手提画具,提前进入角色:“是的,老板,本助理觉得你这画家赛齐白石。”

“画醉虾的老先生?”

“醉了头的老先生。”

他只是特邀专家,生死之事本可避免,却主动请缨。不是醉,是什么。

日光穿过助理薛渺渺的琉璃耳坠,一行人正式进入山村。

·

交了定金,几位画家、作家就都有了自己的屋子。农村院落的主人封家禾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精明男人,作为院落的房东,他一面走,一面给人介绍这里的环境。

“暑期酷热,我们山里阴凉。虫鱼鸟都有,画画、写作都是好素材。”

孟刚推推眼镜。

于静走到窗边,探头——

草木幽深,林鸟可见,一派葱葱郁郁。“哎,这里真的很漂亮诶,老公,你这次的新作一定能写得很好,到时候,就会有出版社来找了。”

“怎么?孟先生目前还未找到伯乐吗?”

到底是房东,说话也有一定的水平。

于静苦恼地叹了口气:“他啊……就在我们小县城里当化学老师,却好端端对文学上了心。我拗不过他,听说里山风景好,这不,特地来给他找灵感。”

薛渺渺他们是被封家禾的老婆金巧带进来的,恰好听见于静他们讲话。

于是,薛渺渺故作惊讶地提点自己的老板——骆承川,“先生,这不是我们刚才在村口见到的夫妻吗?原来是作家。”

“作家、画家我们这里都有,总归都是安安静静做事的人,小姑娘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就是觉得有些缘分。我们路上遇见那两个人了。”

于静他们和薛渺渺一同出现在村里,演戏终归要演全套。

金巧听了好心地提点这位漂亮活泼的小助理,“薛小姐还是不要过去打招呼得好,对了……”金巧把人带到楼梯前的一处白墙那儿。

墙面上贴着一张水墨样的公告。

“入住者夜里十二点后不得出门。”薛渺渺站那儿,念出了声。

一转头,她向老板娘金巧发出了询问:“这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的。”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好脾气地解释道:“这里是里山深处,人员复杂,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也难以挽回。尤其是……”话说到这里,金巧感受到侧面有一道目光传了过来,她一时收住了口,“……总之,几位就安心在这里作画,我们会尽量给各位提供帮助的。”

薛渺渺沉睿的目光从金巧的面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笑眯眯地点点头,“嗯,那这些日子,麻烦老板娘了。对了……”

日光穿入,薛渺渺声音微亮,说道,“老板娘说话尾调有点上海话或者无锡话的味道,不仔细听,还真是一点也听不出来呢。”

讪讪的、悲伤的表情一闪而逝,金巧攀住木梯的把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哪里来的无锡话,我在里山生活了十二年了,没去过什么梁溪。”

彼时,身为土生土长a城人的薛渺渺并不知道梁溪就是无锡的古称,她那时也只是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步步拾级的女人身上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悲哀。

好像贪恋着什么,却深知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

那样的清醒的悲哀。

也是在这时,跟在金巧身后的薛渺渺才忽然意识到——

老板娘金巧十分漂亮:她有着很美好的长条形的身材,一步一窈窕,仿若前半辈子锦衣玉食,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良好教养,虽被世俗脱胎却于心中长留,一不经意,又生芳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