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耳饰
作者:扬琴      更新:2022-02-22 17:04      字数:13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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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渺渺不知梁溪何意,骆承川却一清二楚。

金巧将二人送到楼上的一间独立画室,站门口耐心嘱咐他们:“要什么,就打这边的内线,我们会送来,画笔、画板我们也会帮你们去买,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

“不必了。”骆承川小心翼翼地把背上的画板架好,就那么转过脸来婉拒:“画具方面,我助理有带,应该够用。”

“那好。”金巧也不强求,说了声有要求就提,就替他们把门关上,自己出去了。

须臾,

外面传来金巧凉鞋踏在木制阶梯上的声响:哒——哒——哒——缓慢地有序地。

听声渐远,骆承川拉一下薛渺渺袖子,后者长吁落座。

他弯腰拿起方木桌脚下的水瓶。

一道倒水声。

温水被悄无声息放置薛渺渺的跟前,

瓷钢杯里热气袅袅。

有风从窗口里散进来,带来一片阴凉。

薛渺渺说:“老板娘刚刚的口音里确实有无锡那边的调调啊,我妈有一阵子为了工作,特地请了一个家教练了整一个月的无锡话,我听不错的。”安静的片刻里,薛渺渺依然对金巧的语调保留意见。

骆承川点出真相:“不出意外,这个叫金巧的女人,应该就是无锡人。”

无锡……

梁溪……

拿出手机,连上数据,薛渺渺擅用搜索,果然看见了“无锡古称梁溪”的语句。

略一思索,薛渺渺心内有了不少猜测。

想想又觉得不对:这金巧和她的丈夫不同于以往的被拐卖者与拐卖者的身份。她很温顺,长条身材且不瘦弱,一看就没受虐待。且看她言行举止颇为沉稳,应当是能在家里说得上话的。可如果她是嫁来里山的,又为什么对于自己的家乡支支吾吾。家乡的古称,过了十二年之久,脱口就出,一问,却又抵死不认。

薛渺渺感到自己面前像是有一层薄薄的雾,她明明束手无策,却莫名地笃信自己清楚这个中缘由。

咬着唇瓣,坐在原处,拧眉思索。

方才上楼前,全程是薛渺渺和金巧“公关”。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骆承川看得更多:“薛小姐,你注意没,在说梁溪之前,金巧曾叮嘱过我们过十二点不要外出,以免遭遇危险。而这危险的内容,她却戛然而止,你应该没注意到,她当时在看谁。”

“谁?”

骆承川演示了一下:眼神由远收近,打了两个点,也就是停顿了两下。

陆霄他们从北门而入,去的是另一个艺术聚集地,南门这里的,只有骆承川、薛渺渺他们。而当时,在场的外来女性只有两个:于静、薛渺渺。

这就是那两个点。

“于静和你。”直接干脆的一道声音。

“这个我真没注意。”

“你当然会有倏忽,因为你那时候盯着那则通知,拧眉思索,加上金巧的目光不带威胁性,很容易被认作是平常一瞥。”

薛渺渺回忆了一番:“我记得她当时说到危险时,是看了我一眼。你一提点,我就清晰了些。是,这道目光太不经意,我以为是平常而已。这么说来——”薛渺渺倏然把见金巧以来的小细节串联起来。

她把他们带到告示那里,在说到危险的实质时,看了于静和她一眼,诶,当时似乎还有一道陌生的目光袭来。

好像是金巧的丈夫!

也就是说,金巧是受到了眼色的胁迫,才终止了吐露。

这样就通了:“金巧没说完的那句话应该是:尤其是你们女孩子,更容易遇到危险……对不对?”薛渺渺征询骆承川的意见,后者点点头。

透过热水的气泽,骆承川想了想说:“不过,这一切也都只是我们的推测。金巧究竟是不是被拐卖的来的,还有待观察。”

“那看来我们俩来对了地方。”

美眸轻眨,薛渺渺开始期待稍后的查访。

他们这一行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人贩子的老巢,从而救出a城和其余城市中遭逢不幸的女人。

a城的事情,大家都有目共睹了——那群渣滓反侦察能力简直可与太阳肩并肩。

所以陆霄说了,这回,警方也要来一次反套路。

“不找人贩子的踪迹,而是优先通过可能的受害者,找到曾经买过妻子的家庭。被拐女子基数庞大,只要人贩子脑袋没坏掉,就不可能单单把这些妙龄女子当‘后宫成员’使用。赚钱才是第一要义。”

分开时,陆霄的那番话,犹然在耳。

把瓷钢中渐渐转凉的水温吞喝尽,薛渺渺开始整理随身物品。

骆承川的画具,素描纸张,还有她自己带的几件衣服都装在她随身的布包之中。

她这边忙得不可开交,骆承川也没闲着:黑色登山包内拿出几件薄薄的t恤,豆腐块一样放至床尾。一张里山的地图摊开,放床上。地图旁边就是手机。

倏然。

骆承川和薛渺渺身边的手机一齐嗡然一震。

两人一道拿出来。

手机里是一则陌生的短信,上书:各位勇敢的敢死队员们,我们限你们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里山,否则,你们会亲眼见到同行者的锐减。

第一枪,半个小时后。

半秒,短信自动删除,杳无踪迹。

几秒的震撼,薛渺渺手指飞动,迅速给a城同事去了条短信。

短信被人中途拦截,始终无法发送出去。

“请不要试图挑战我们的耐心,诸位的样貌、年龄、家境,包括现在使用的手机号码,在诸位踏足里山的时候,就已经被我们获得。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所疑惑的内容十分简单——”

“——a城的内网已经被我们攻入。”

“你是谁?”

上一条陌生短信再次消失殆尽,新的内容好心地回答了薛渺渺的短信。

对方言辞之中的挑衅意味非常浓厚:“一个”文字出现,转瞬即逝,“引你们来此作客的欢迎者。”

“我等你们很久了。”七个字落下,薛渺渺手机中所有的短信瞬间消失。

犹如一个暗中的魑魅,在晦暗里,将一切玩转于鼓掌之中。

一滴冷汗沿着薛渺渺的额头流下。她不死心地又发出几个字,“是因为陆霄吗?”

“是。”新的回复,大方至极,宛如一盏高高在上的明灯,点名道姓地拨开一切疑云。

之前关于孟潇潇以及吕静能够轻易脱逃于魔掌的疑惑,也在这一瞬间,拨云见月——原来,这两个千分之一的幸运儿,只是如今手机那头不知姓名的‘欢迎者’所给出的诱饵。一步一步,诱引着三年前洵郁案中,端掉其老巢的警探们坠入黄泉。

“挑衅、报复。”眼一颤,薛渺渺看向骆承川。

刚刚的那一来一往,虽然发生在薛渺渺的手机里,却被那位‘欢迎者’以某种技术呈现给了所有来里山的警员们,包括骆承川。

骆承川举起手机,手机上的信号格子滴血未剩。

他说:“薛渺渺,距离他所说的半小时,还有十五分钟。”

·

装扮成艺术家的身份前来里山,是陆霄和局里商议过后一致同意的办法。因此,在来的时候,大家都各自背上了自己角色的相应行囊。

里山这里的艺术聚集地,不仅仅等同于薛渺渺和骆承川他们如今栖息的这个棠眠小庄。像是陆霄、杨蔓他们,以及其余五个刑侦队员所在的风铃、极野小庄也很出名。是以,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都不必带,只消付款,服务人员就能完美满足要求。

这,也为本次的出行带来了大大的便利。

薛渺渺捧着手机坐在骆承川的床畔:“有一点,我觉得很矛盾。”

骆承川瞥一眼薛渺渺的愁容,心下了然,“是……案犯的手法,对吧?”骆承川说。

薛渺渺抬起脸来,嗯了一声。

她考虑得很透彻:假如一切真如那个‘欢迎者’所言,初到里山的他们,瞬间被人掌握了所有的信息。那么——

他们为什么还活着?

“这群匪徒很聪明…把电话卡掰断。”一边打开手机,毁掉电话卡。骆承川一边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

薛渺渺跟着做,耳边传来骆承川独特的嗓音。

他分析道:“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杀我们,我看,并不是什么猫捉老鼠的恶趣味,而是……对方根本就对我们的长相、年龄、甚至现在所在的地方,一无所知。”

“换句话来说。”骆承川看向薛渺渺,唇角一挑,大胆猜测到:“他们只说了一句实话:他们确实攻入了a城警局的网络,但很可惜,被怼了回来。刚刚我们的手机卡无法跟a城联络,就是最好的证明。”

“电话泄露也很好理解。进艺术庄之前,陆霄为了以防万一让我们不使用手机,进来庄园后,为了彼此通信,我们大家才小心开机。匪徒既然能攻入警局网络,那么,通讯公司的应当也不成问题。何况,就目前来看,匪徒在a城,旁系复杂。”

龙潭虎穴,这一刻薛渺渺才切实体会到洵郁当年所经历的一切。“那我们逃不逃?”

“逃又怎样,不逃又怎样?”骆承川问。

“逃,就容易出现在匪徒的视野里,艺术山庄,才来又走的人肯定是猎物。不逃,对方能很快找来,瓮中捉鳖。”

“那我不逃。”骆承川说。

“啊……”

“我的意思是……”骆承川推开室内的窗,转眸看向薛渺渺,“我在这里,你走。我替薛小姐掩护。”

“这不是电视剧里谁和谁必须要先保一个的问题。”薛渺渺盯着骆承川。

后者将车窗推至最大,观摩着后院里的状况,语气稳而有理,“但薛小姐是我朋友。”倏然一转身,他看着薛渺渺的脸,握住她的手,眼里是信任。

薛渺渺匆忙盯着他,

他鼓励道:“而且,我觉得,逃跑这件事,如果小狼狗来的话,应该会更稳当一点。”

和他成为朋友过后,一开始生疏,后来熟络。陆霄忙手上这个案件时,一直是骆承川掐着饭点来跟她一块吃东西。有时候会聊天,聊吾生大大的推理时热血澎湃,忘了时间,于是午饭就赶得不行。那时候,他就会叼着根牙签,在她对面笑着说:“小狼狗,你吃慢点。”

“我都说了,我不叫小狼狗。”

“那就不叫小狼狗。薛小姐跑起来也是很快的,不像骆某,腿疾还没好利索,到时候拖人后腿,何况……”

骆承川点了一下薛渺渺额头,她下颌微抬,眼神在他讲话的当口,微微发颤。

他晓之以理:“我知道薛小姐常年蜗居在实验室,对野外生存技巧很不娴熟。但我骆承川是个大男人,就算被抓,最多是被关押起来。而且凭借我多年野外经验,逃出来应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薛小姐是一个女人……”

讲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补充道,“还是个在我看来,非常可爱的女人。”

薛渺渺受过各式各样的夸奖,但这回,鼻尖泛酸。

她知道孰轻孰重,也很讨厌电视剧里那些女主角死赖在男主角身边时表现出的那种毫无用处的生死不弃。于是一咬牙,狠心不磨叽。“好,我走。”她答应他。“我会安安全全跟你再次相见。”

想了一秒钟,她眼一抬,落他脸上,倏然地摘下自己的耳饰,攥入骆承川的手心里。“记得还我。”

言毕,

她转身,翻下窗台。

·

骆承川等她走了,反身回去,将包里的护腕戴在手上,把女人临走前给的不明意味的耳饰放在明黄色的休闲裤里,翘着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坐在床边。

门外此时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

男人唇角一勾。

45

薛渺渺在后院的一口废井里过了一天,期间,她听到了楼上骆承川跟人打斗以及被带走的声音。

当天,艺术庄附近没有枪声,那些偶然从后院经过闲聊的职员们也没有提起里山有什么枪杀案。

一切正如骆承川预料的那样——虚张声势。

夜里十二点时,一滴夜露从废井上部的杂草里坠落下来——滴答,砸下去。

“差不多了。”月光之下,站在废井底部的薛渺渺看了眼手中的一捧水,凑过去,小心啜饮。

她的脚下有一汪浅浅的井水,倒影着草缝间漏下来的月影。

若是没有脚踝边真实的骨骸提点,薛渺渺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喝尽了水,她借着月光打量水底的骨头:全是不知猴年马月的可怜人。

手掌丈量了一下长短,根据胫骨算法,她大致估量了一下死者的年龄——大概二十三岁去世的。

“这真的是客死异乡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薛渺渺不禁唏嘘。

话音轻轻一落,头顶陡然亮起一盏灯。

吓得薛渺渺一激灵,她心脏怦跳,仰面——

只见荒草被人扒开,是一张女人的脸探下井口,似乎是刚刚找到这儿来的。

看清了,薛渺渺才确定,女人提着的不是灯,而是一个电量微弱的手电筒。

此刻,她正拨开深草,把手电筒照到薛渺渺脸上,弄得人睁不开眼睛。

光线照出薛渺渺的轮廓,女人似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她对底下说:“我是金巧。”讲话声比蚊子还小。

薛渺渺闻言后退一步,手在面前扇了一下,睁眼仔细瞧:“老板娘?”

“嗯。”金巧轻声回应,而后,做贼般地扔了条绳子上来,更小声道:“薛小姐,我没有恶意。你顺着绳子上来,我带你去找你同伴。”女人言辞恳切。

薛渺渺思量数秒,狐疑出声:“同伴?”

“就是作家夫妇里面的那个女的。”女人迅速作答,她一面说,一面左顾右盼,像是怕人发现。

薛渺渺一边权衡,一边想:

于静?

于静也逃出来了?

最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

决定赌一把。

“好,你拽住绳子,借我点力。”

“好。”小小声。

“往左边一点。”薛渺渺指挥。

“哎。”把手电筒关闭,幽暗之中,金巧全力以赴。

当即

下面一沉。

过十几秒。

两道气喘吁吁的声音在井边暗暗响起。“谢谢。”落地,薛渺渺把绳子团好。

金巧喘得胸口浮动,压低嗓门摆手道:“没事,你跟我来。”再次左右四顾,没开手电,金巧摸黑牵着薛渺渺的手,一路熟络地往右走,从院子后的小门出去,走过寂静的石板路,最后到了一处弄堂,进了一间破庙。

吱呀——

拉开佛像后的一条地道,金巧站在入口处说:“薛小姐,这后面是我们里山原来的黑市,所有以前有警察管的,不能做的,都在地道后面的一个庄子里。但现在他们转移了阵地,这里就废弃了。你朋友……就是那个于小姐,已经去了这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避风头。我在棠眠人微言轻,不能一次带你们两个来,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你是谁?”黑暗里,薛渺渺问金巧,她微微抬眼——

金巧穿一身暗色的衣服,那只手电筒光芒一闪一闪。

轻抿了一下唇,微微辗转,看着薛渺渺,金巧露出了一抹难以言述的笑容。

在这样的笑容里,金巧看着薛渺渺说:“薛小姐知道我今天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吗?叫你们夜里十二点不要出门,是因为这世上有比鬼魅更可怕的存在。”

手电呲了一声,薛渺渺静静盯着金巧。

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咬了一下唇,最后轻轻一叹,终于说出自己的身世:“十几年前,我是锡城有钱人家的女儿。学人听信什么模特选拔,被卖来了里山。那时候,因为皮相好,不知转手了多少家,想死过,最后发现,活着才难。薛小姐,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但如果你们是来抓那些坏人的,要小心一点。”

“不然就像我一样,怀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想逃,又舍不掉孩子。”

薛渺渺听了这话霎时一静,她好歹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这一刻却无法形容金巧眼里的感情,嗓子不由哑了哑,双眼看向这个可悲的女人,“你想家吗?”

金巧的唇牵了牵,“十二年了,我父母老来得子,恐怕我那个家已经没有了。我在山城扎了根,这里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地狱。”

破庙里静得只闻窗外的风号声,望着眼前的金巧,薛渺渺的心抽了一下,她双目轻轻看着金巧,诺言般地告诉她:“金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回家。我会带每一个想回家的人回家。”

金巧定了一下,最终把手电筒塞入薛渺渺的手心里,她温婉地笑笑,“那我就提前谢谢薛小姐了。薛小姐保重。”言毕,她转身,影子被窗外洒来的月光拉长,依稀还有年轻时的风韵。

眼前这个无计可施,靠着与丈夫“相敬如宾”存活下来的昔日‘未来模特’,终究还是像从前一样,救下了一个又一个前来里山的英雄。

走出寺庙,金巧看了一眼天际薄薄的月光。

她想,

这窗外的风依旧像十二年前那样热烈。

但这天,怎么还没亮呢。

·

顺着金巧给的通道口,走了不到二十分钟,薛渺渺果然看见了一处荒芜的庄子。

庄子看似占地广,但外表剥落,墙体上有细细的裂纹。

薛渺渺站在无字牌匾的庄子前:两棵门前树,枝叶随风摇摆,扑簌簌的风声吹着不知落在地上多久的纸张飞舞。

薛渺渺往前迈一步。

阒静的空气里倏然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

咕——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一道火腿肠的香味萦绕于鼻尖。于是,薛渺渺顺着香味一路摸过去,看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她记得金巧说过于静就在山庄里,但为了保守起见,薛渺渺还是压低了走路声,从石像后面窥探过去。

于静撕开手里的玉米香肠,她看了眼旁边的小背包,眼睛里有着泪花。

她想:三年前洵郁案的时候她是在鉴证科里办事,那会儿就觉得辛苦了。现在真是玩命的。

孟刚被人抓走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地方,还不如跟着一起被抓。

起码,那边还有人陪着。

“我妈说鉴证这玩意儿又累又忙,我当时干嘛要为了所谓的正义感,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于静家是本分的工薪家庭,一门就出了她这么一个高材生。

原先,家里人是希望她能稳稳当当名校毕业找一份平稳点的工作,谁知道她一门心思专业对口。

如今好了,对口对的命都快没了。

薛渺渺站在石狮子后面,一时也有些感慨。

周女士拦着她干鉴证也是这么个理由:希图女孩儿能安稳过一生。

“于静。”深吸一口气,薛渺渺走出石狮子。

夜里风沙走石,于静就这么眼泪打转地仰起了脸来端详来人。

看到脸的时候,于静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薛渺渺。

是她最嫉妒,最讨厌的那个人。

“咕——”最讨厌的那个人还没讲话,她的肚子就叫了。

怔怔盯着手里的这根玉米香肠,于静这么多年来破天荒头一遭,伸手一递:“就只有两根,我们不知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其他品种的食物要保留下来。我刚刚吃完了一根,这个咬了一口。给你。如果你嫌弃……”

“不嫌弃。”薛渺渺坐到于静旁边,张口把这根香肠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完了,侧脸对人道:“谢谢。”

“不……不……”于静没体验过和薛渺渺这样共事的场面,想起刚才薛渺渺还吃了她的香肠,于静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她卡了一下壳,半天没法自然表述。

薛渺渺累了一天,有一点困了。她靠在背后的石柱上,望着大山里璀璨的星星,不知自言自语还是在和人讲话。

“听说死掉的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那是骗人的。”于静别扭地拆穿。

薛渺渺闻言用脚底轻轻摩挲着地上的石子,夜风里,她含笑歪着头,与于静四目相对,声音不免悠长,她说:“其实我倒希望这是是真的,因为这样那些遇害者就能庇佑我们把坏人抓起来。”

于静感觉在听天方夜谭,她猛地一转脸,避开薛渺渺阒静的眼神,说出自己的想法:“谬……不对,薛渺渺。你是不是太乐观了,孟刚被抓了,骆专家应该也保护了你。我们两个做幕后鉴证的,文不行,武不行,活不活得下去还另说。单靠我们能大获全胜?”

薛渺渺的表情在听到这一句时松了松,想到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抬手拨了拨耳边剩余的那只耳环,薛渺渺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孟刚他们都选择男人不逃,而女人逃走吗?”

“不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我们命吗?”

薛渺渺摇了摇头,不答,反倒轻轻向于静扔了一个问题,“于静,你还记得我们几个是怎么来的里山吗?”

“被选拔来的。”

“那选拔之前呢?”

选拔之前……

于静的脑海里闪现出自己主动上前交申请表的背影。“是……申请。”她说。

“对,来里山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当我们主动申请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性别的差异。是,我们俩是做幕后鉴证的,刑侦是冲在最前线的,但一旦前线殁了,我们幕后、女性的身份也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我们幕后、女性的身份也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于静靠在门柱上看着薛渺渺的侧脸。

她知道,孟刚是给了自己生的希望。

孟刚、骆专家、陆警官或许在作出选择时想的也仅仅是给她们女人多一份希望。

但是——

大家是兄弟啊。

是一同心中有怨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主动提交申请书过来的兄弟啊。

“谬姐。”于静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喊薛渺渺。

月光下,

短发的女人闻讯看进她的眼眸,

漂亮的单只耳饰在耳垂上晃动。

于静说:“谬姐,我记得小时候念过一句诗,叫家祭无忘告乃翁。从前很多人等家国振兴,今天想必也有很多人在等。”

右侧的脸颊微微一动,薛渺渺轻呼出一口气,“你怕死吗?”她问于静。

于静说:“我怕……你呢?”

“我也怕。”

“但我更怕,死得犹如僵尸傀儡,六十岁后子女扯皮。于静,如果我说,我已经想到办法去力挽狂澜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于静说:“我愿意。”

风中一时静,薛渺渺抬眼,望她:“但此去生死难料……我们写个遗言,留这儿吧。”

算是念想。

于静说:“好。”

外面露深蝉噪,北风呼呼吹。

两个女人就这么蹲在室内的木柱子上用于静包里的鉴证工具划拉。

细碎的声音卷进风里,一来一往。

“谬姐,我们会不会直接遇到大boss?”

“那你怕吗?”

“不怕啊。反正我也不想六十岁后子女扯皮。”

两人一阵笑。

中间薛渺渺问:“于静你写什么?”

于静说:“哦,我在写,爸妈,是女儿不孝……谬姐你呢?”

“活着回来。”

“嗯?”

“我写,活着回来。”

46

“其实我以前挺讨厌你的。”

薛渺渺把手中的鉴证工具还给于静,于静没接。

薄薄的月光从外面打了一条白练落入庄子里。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于静,薛渺渺的心霎然静了几分,她唇一牵,“是吧,整天整天呆在实验室里,不合群,是挺让人讨厌的。”

月光像星子,点进短发女人的眼里,那一刻,于静竟然觉得眼前这人唇角牵动的样子很温柔。

她的手抓在鉴证工具上,薛渺渺的也还没来得及松开。

倏然——于静说:“薛渺渺,你怎么可以这么好命。长得又好看,还不要去讨好任何人,才24岁的年纪就坐了四十多岁的人都不一定坐得到的位置。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

薛渺渺静了一下,语气郑重:“那你就嫉妒吧,嫉妒着,然后有一天靠着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来。”

于静疯了:“什么?”

薛渺渺一笑:“这个世界从我们出生前就存在不公平,但鉴证不一样。我们鉴证人不需要丰功伟绩,能把证物想倾诉的信息成功传递给查案的人。一个案子的攻破就是我们的作品。长得再好看,家势再好,没有金刚钻,我们就不配站在实验室里。嫉妒也是促进我们专业进展的一种良好情绪。我曾经很嫉妒杨师姐,想成为跟她一样的鉴证标杆,所以才一路执拗,有了今天。”

杨嘉——鉴证科的天才人物,少年成名,目光锐利,如今鉴证圈的传奇。

于静不曾知道还有这一段,有些讶异:“你嫉妒一个天才?”

“是啊。”回想起初入鉴证这一行时,发觉自己除了专注力惊人,其余都是正常人水平时,薛渺渺不知为业务不精进哭过多少鼻子。

类似的一个案子,杨嘉来更快狠准,她做不到。

她不是天才,能耗的只有时间。

于静还是有些愤愤的:“那你爬的也太快了。”

“快?是有多快?”

“大概五年,你就在这个位置上了。”

“你注意了我很久?”

于静:“……”

倏然,薛渺渺目光一锐,她紧紧盯着于静的眼睛,然后有一丝遗憾:“五年,那么多的时间你就一直在关注这件事吗?”

“什么?”于静没听清。

薛渺渺的神情里有些可惜,“我在做鉴证的时候,你一直在关注我爬得高不高,快不快。”

月光很凉,于静就这么看着薛渺渺的唇瓣一张一合。

她不禁想: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真关注薛渺渺的呢?

好像是从薛渺渺首次被局长点名嘉奖那时开始的。于静记得,那一回有一桩案子终判是自杀,杨嘉师姐升任,去大陆办一个大案了,在职的李sir也看走了眼,几乎所有人都在连日的工作后放松了下来,觉得案子结了。只有薛渺渺仅仅因为自己所谓的‘办案经验’而有所保留,愣是在众人按时下班后,熬了两个通宵,最后发现了那个难以察觉的线索,一个人跑到了局长家辩驳。于静听人说,那天晚上,天上是下着漂泊大雨的。

后续,警方根据薛渺渺提出的线索逮捕案犯时,案犯正在故技重施,伤害下一个受害者。

“你说,你干嘛要那么和别人不一样呢?”于静一阵叹息,“好像在我的记忆里,薛渺渺一直就是一个和大家不一样的人。所有人往东,你要是认为西边才是对的,就绝不盲从。但我一直在盲从,在合群。”当记忆一点点拆解,于静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止是嫉妒薛渺渺不断升职的事实,而是——

希望这个特别的人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时时刻刻被提醒: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也有不急功近利的成功。

于静的脸上染上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情愫,她笑的有些淡然,仿佛明知当年的自己有多可笑,可若让她再选一次,她依旧还是会选择小团体,选择diss薛渺渺。

“薛渺渺,我承认,我不是一个那么好的人。”于静两手放于膝上,歉疚的情愫丝丝弥漫,但她知道自己依然不能释怀。

薛渺渺看着这样的于静,露了个简单的笑意,她郑重道:“这世上本来就不需要纯粹的好人。”

“嗯?”于静一时有些惊讶,她眨眨眼,看着光影里的薛渺渺。

后者的声音一点点从夜色里游走过来,她说:“于静,你又不是神仙。”

“你跟我,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凡人。别人跑得更快,更高,不论原由为何,我们都会嫉妒。会为自己怀才不遇难过,夜夜难眠。但,于静,流言蜚语,杀伤力真的是无形的。”

攻歼、诋毁、恶意的想象,曾经遭遇的每一项都是一把无形大刀,强大到如薛渺渺也都会被刺的遍体鳞伤。

这世上,每个人都不一定欠另一个人。凭什么要受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顾一切的厌恶。

她如今所有的无所畏惧,都是当初的习以为常。可利剑出鞘,伤口历久弥新。

于静张了张口,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说:“你也会伤心吗?”

她一直以为薛渺渺的沉默,是因为她是铜墙铁壁。

薛渺渺准确地嗯了一声,“受害的人不说话,不是不痛。”

于静瑟了一下,问:“那你恨我吗?”

恨?薛渺渺仔细地想了一番,脑海中闪过当初郁闷的片段,但转瞬即逝:“好像,”她声音豁达,利落道:“准确来说,应该是没有恨过。”

“怎么可能?”于静诧异,她怔怔看着对面的短发女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对方。

薛渺渺闻言将头侧压在自己弓起来的膝盖上,将耳边的饰品取下来,攥在手心,看着人,“非要说得话——几年前有半分,现在……是零分。”她仰头,讲话的语调已经不止是在和于静解释的那种了,更像是——这么些年,早已纾解。

空气中响动着她好听的声音,在阒静里像小扇子一样,一扇一扇,落入人心,她眉眼平静:“恨呐,恨这种情绪其实很占光阴。所以比起让它来消耗我的精力,我还是更喜欢和证物在一起消耗时光。所以,我才会觉得,当初堵得慌的那种感觉,应该是半分的恨。随时间流转,就会烟消云散,不算数的。”

“何况。”薛渺渺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用手捂住,转眸闲闲道:“不说这些了,太晚了,咱们先去休息吧。”

其实未必是无话可说,只是正如薛渺渺说的那样,一切大风大浪终究流于尘埃,最终烟消云散。没什么好计较的。

只是……今天既然于静开口说了,她也忍不住有所感触——受害人沉默,不是不痛。也不是不想回击。——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用语言去回击语言是最苍白的手段,行动才是最有力的。她原本也想说这些,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说教的天赋,且这件事本身也有点烦人。反正大家现在是战友,即算彼此三观不适合做朋友,薛渺渺还是更愿意和平相处。

于静看着人起身的样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原以为对方至少会怨怼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么个结果。“喂,薛渺渺。”她喊她。

薛渺渺走路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去。

于静也跟着站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在晦暗里对立而视,然后于静踌躇了一下,有些讪讪地开口,她问她,“你真的不记恨我吗?你这样大度……”微微咬唇,于静继续,“我会觉得我小气吧啦的。”

薛渺渺唇角上挑,于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表情,倏然——

一道清丽的嗓音传来。

薛渺渺对于静说:“很真实啊。于静小姐就做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话,小气吧啦也很好。而且……”略微顿了顿,薛渺渺的笑意变作无可奈何,叹道:“而且,你应该是没见过那种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脑海里窜过周女士曾经带她去的那些社交场合,薛渺渺一阵头皮发麻,笑着,一句调侃,“还不如撕逼怒怼有劲。”

眼前人讲话的样子和忙于工作的薛渺渺天差地别。今夜她们俩都是死里逃生的,许是这样的前提,让于静觉得惺惺相惜。

但天性里依然有些硬气在,于是,就有了一声轻怼:“喂,你别吊儿郎当的,我说真的。”她说。

薛渺渺耸耸肩,转过脸,继续找卧室,不一会儿,回头,于静还站在原地。

拍拍面前的门框,薛渺渺下颌一抬道:“这间我看好了,空间大,晚上我住了啊。”转过身,正面看着于静,薛渺渺指指身后的一间房。

于静一愣,“哎……我说。”她走过去,另一个人却已经钻入了房间。

里面当即传来铺床的声音:“啧啧啧,被子什么年代的,味道简直了。”听着听着,于静脚步一顿,忽然失去了这种不知名的执念。

她转了个身,那时心想:算了。

二十分钟后,找了许久合适卧室的于静渐渐无奈。

因为这废弃山庄里的卧室,一间比一间破!

她一时怒了,赶紧百米冲刺去看薛渺渺住的什么样的。

打开门一看,于静傻眼。

好家伙!薛渺渺正靠在全庄最好的起居室的床头,低头翻看着一本不知道从什么鬼地方找出来的旧书。

于静扶着门框,下巴往薛渺渺那儿一点,“喂,薛渺渺,你霸占了最好的房间。”

薛渺渺眨眨眼:“我刚跟你说了啊,你没反驳。”

于静反应了过来,“你好奸诈!”

薛渺渺抖抖书说:“雕虫小技啦。”

于静往前走,指着床说:“我也想睡这间。”

薛渺渺双臂一展:“不给。”她不习惯和人同睡一张床。

于静被逼止步,可脸上的表情却不像从前那样咄咄逼人。

她做了一个威胁的姿势,用威胁的语气说到:“喂,薛渺渺,你确定不要把房间让给我吗?那等回局里,我一定要拉着我的小团伙,怼天怼地怼死你。”

薛渺渺接收到这一丝难得的转变,笑语盈盈地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于静小姐请便请便。”

言毕,她合上书,麻溜一侧躺,摆出了一副即刻入眠的赖皮样。

现场霎时一片安静。

须臾。

光影里,于静唇畔轻轻勾勒出了一丝笑意。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对闭眼假寐的薛渺渺说话,言辞灼灼:“薛渺渺,我跟你讲,我晚上是要来闹你的。”

薛渺渺侧睡不动,两耳竖起。

于静走到门边,抓着门把手,继续挑衅:“你看你在这里这么欺负我,等回局里,你绝对会被我黑得不成样子。”

薛渺渺唇角轻翘,微微睁眼。

最后,到底是于静自己先控制不住,率先笑出了声来。她看着床上的短发女人,忍不住一声带笑的气声——“喂——”语调拉长,唇角上扬。

薛渺渺听了,闭着眼,抬手左右挥了挥,语调也含笑,“明早见。”三个字,携裹着困意与友好。

于静一怔,继而,唇瓣不知怎么的,就倏然傻笑了。好似觉得这三个字瞬间化解了多年来的所有执念。

她嗓音悠悠的,轻拆慢解:“吃的在我那,你……别起太迟,我定力不好。”

薛渺渺带着困意,立即回复,“留三分之二。”

于静笑怼:“二分之一。”

薛渺渺翻了个身,笑意加深。声音狡黠,“成交。”

于静早已知道这段早餐数量的商量是一场套路,但她更知道,她愿意去认识那个不一样的薛渺渺了。

因为——她对真心也是贪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