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平息
作者:扬琴      更新:2022-02-22 17:04      字数:1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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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里困住的女人发出一阵骚乱的声音,外面闸门被人拉开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几个手电筒的光迎面照了过来,惹得杨蔓扭着脖子,侧脸去避。

强光像车大灯照在她的脸上,半秒,跑到左右照了照,黑暗里传来男人讲话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杨蔓试探着站起来,那边一道强光过来:“干什么!”

强光落到她身后的窖壁上,变成一个晕开的大光点。

她脸色惨白,站在那里。

强光走过来,手电筒将她整个人上下扫了一遍,觑了眼她后背上的伤口,把人往边上一推。

杨蔓踉跄了一下,很快落在一个男人的胳膊肘上,男人迅速把她绑起来。整个流程,杨蔓也来不及反应。

半分钟后,她被人强行压到一个长木箱子里。

箱子里除了她一个,还有三个瑟缩作一团的女人。眼前的情景,即便杨蔓不猜,她也知道:是转运。

彼时的她还并不知道,就在几个小时前,山城警局那边的薛渺渺破获了证据,而此时,山城警局已经拿着搜查令进来了。

所以这阵子,这群匪徒就是在转运——挑皮相好的带走,剩余的任由生死。

“你们见过一个梨花头的女孩吗?应该是跟我一起来的。”杨蔓打听着靳萧然的下落。

旁边的女人呜呜咽咽,半天没说出个准话。

陡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落进来。杨蔓看到了什么东西,双手发颤,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难怪她从刚才起就没听到那些女孩说话的声音,原来是她们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了。

杨蔓想:“这里果然就是人贩子的老巢。”她记得自己对好友的承诺,说要让那些加害者跪在好友面前。所以比起恐惧、憎恨这样的情感,这一刻的杨蔓更多的是跃跃欲试。

她双手扒拉在木箱上,从简陋的缝隙里窥探外面的一切。

像一只伺机而动,目露精光的狼。

吱呀——身后传来一道窖门被拉开的声音。一个人走了下来。

“坤哥。”

“坤哥。”

“坤哥。”

稀稀落落的喊人声。

叫坤哥的那个人站在光影里,打量着面前的几个箱子。“人都挑的差不多了?那从后面运。”一行人闻声而动,用拉车把这里的五个箱子往外拉,刚运到后院面包车,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箱子摞两个上去,为首一个短发的女人就带着一个中年刑警呼啸而来。

“放下你们手里的东西。”根据薛渺渺分析,在此处伺机而动的特警一窝蜂举着手.枪面向那个半开的后备箱,以及五六个男人。

赵坤瞥了眼手下,几人动作麻利,往面包车上一跳。

碰。车门一关,直接闯出去。

“追!”吴sir将枪握紧,拔腿就追。

他一面用通讯设备和周围的同事下命令,一面带领身边队员狂追不已。

这一刻,隐蔽埋伏时不能大张旗鼓将警车停在附近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他们追不上匪徒。

嗡——嗡——

陡然之间,一辆摩托车横空出世。薛渺渺站在阳光下,抬眼——

摩托车从另一条巷子里凌空而来,孟刚操作,骆承川坐在其后。

继而,一辆警车停下,靳萧然拉开后备箱:“上!”

薛渺渺、吴sir等人迅速跳上。

后面,赶来的其余警员,三五成群从小道进艺术山庄解救受难者,一小部分过来揭开木箱。

木箱盖被人拉开,大股空气扑面而来,杨蔓从里面站起来,扭头——阳光将空气分解,似能看见浮尘,追缉的声影越来越远。

半秒,她将头扭回来,看着扶人的警察姐姐,声音沙哑:“我带你们去找那些受害者。”

阳光底下,杨蔓走在前面,整个脊背上有一处大口子。警察姐姐把警服耷在她的肩膀上,杨蔓弯腰,将刚刚从木箱缝隙里看见的路线重走一遍。“我帮你们找到受害者,你们警方可以把抓到的坏人借我一个吗?”

警察姐姐在地窖入口处愣了一下。“什么”

杨蔓低头钻入,脸上表情晦暗,她手指路的方向,站原地说:“我答应了人的。”

·

靳萧然坐在警车后备箱里,看着薛渺渺跟于静。

“你怎么会在这里?”于静狐疑地看着靳萧然。

靳萧然坐的这辆警车是山城这处的,但令人奇怪的是,里面的警务人员全是a城的。

薛渺渺一面从车窗里查看追击的情况,估算着己车与匪徒车辆的距离。听闻于静的声音,也分了一眼目光到靳萧然脸上。

梨花头的靳萧然从身后拿出一个ipad,轻抿了一下唇,又把pad放到膝盖上。“三天前,陆霄带我、杨蔓和其他几人突出重围。我们被逼进了一个打猎林里,陆霄他们为了救我们跟他们枪战。我跟杨蔓逃了。”

提及陆霄,薛渺渺整个的神情冷了一分。

她太知道洵郁、里山对陆霄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陆霄当时的表情。

一定是视死如归的。

“那后来呢?”薛渺渺轻颤了口气,问。

靳萧然看她一眼,手无自觉发麻。“后来。”她回想到,“杨蔓受伤了,我照顾了她。我们在那个兽穴里呆到了昨天晚上大概七点多钟,两人体力恢复地差不多,打算择另一条路走出去搬救兵。”

“这个?”于静眼神上下一扫这个警车。

靳萧然摇头。“不是。”

想到当时的场景,靳萧然继续:“当时我们走的也很顺利,原本以为会继续顺利下去时,又听见了枪声。”

薛渺渺的心颤了一下,“是陆霄他们?”

“是孟刚。”

“孟刚?”

“对,我和杨蔓大概是在八点钟左右,从一个灌木丛里走出去。迎面碰到了孟刚……他们在……”靳萧然看了眼薛渺渺,“他们和陆霄在一块儿,就着自制的火把烤野兔肉。”

“也就是你说。”于静确认了一下,“你跟杨蔓原本以为两人独活了,却听到了枪声,而第二次的枪声不是枪战,正巧是孟刚打猎的声音?”

“是。”

“他们怎么会遇上的?”心内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薛渺渺也感到匪夷所思。

靳萧然想了一下,将昨晚听到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在场的人。“孟刚和骆承川被抓以后,直接被车送到了里山一处悬崖附近,那群人大概是不想留下什么把柄,打算将人直接摔死。孟刚拼死打爆了车胎,车子直接侧摔,所有人都受了不大不小的伤。骆承川根据土质与地形再加之来里山前做的工作,很快把零碎的几个匪徒控制住。孟刚把他们用手铐铐在摔倒的车子边,打了个电话通知了山城警方,直接找路出城与a城取得联系。”

不长的一段话,惊得薛渺渺一心的汗。

她握了握拳头,“继续。”

靳萧然得令。“之后他们也进了那个打猎的场林,彼时陆霄他们胜利负伤,枪火中因保命而把追击的人杀了。在找我跟杨蔓的途中和骆承川、孟刚相遇了。”

话讲到这里,坐前排的一名a城警探跟着开腔,“陆sir很有胆识,出林以后,连夜独自坐飞机回a城找援。其实,那天局里被.干扰,为了最大限度保护各位,我们才和你们断了联系。稍后局长就派我们这一群支队,结合周边城市的干探前往了山城。当然也受到了阻挠,所以现在才跟你们联系上。”

薛渺渺自己总结了一下,“也就是说,局长派你们来这边,你们也受阻了。而陆霄反倒回了a城,和你们失之交臂。我们所有的联系网络都被截断了。”

“对。”靳萧然此时再次把ipad点开,屏幕上赫然一张宽面,短发,极瘦,目光精锐的男人的脸。“而阻断我们联系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案的终级boss,赵坤。”

“赵坤今年四十岁,化名冯铮。自三年前起辗转居住在各大省市。拥有高超的网络信息技术,也是三年前特大拐卖案发赵小金的哥哥,为人工于心计,身后有庞大的拐卖信息网络。这则消息中的主要信息点,都是陆霄到达a城以后,赵坤亲自发到陆霄手机里去的。”

“赵坤亲自?”于静眼睛瞪圆了。

“他为什么?!”

于静的声音尖利,含着万分的不解。薛渺渺的心却犹如下行的过山车。一种心悸与惶恐的念头填满心脏,她手一抖,抬眸:“为的是陆霄对不对?赵坤从始至终设了那么大一个局,就是想报三年前的仇对不对。”

此时,一通电话响起。

薛渺渺划开,是前面骆承川用匪徒电话打来的:“赵坤不在这,这边的是假的。”

薛渺渺心一跳,忽然想起那个最要紧的问题。“靳萧然,陆霄呢?陆霄应该又回到了里山。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靳萧然整个人的身体被薛渺渺突然拔高的调子吓了一跳,她仰面看着这个双手揪着她肩膀的女人,在她急切的目光里吐露了一个真相。

“陆霄说要跟洵郁当年一样,亲自解救那些受害的人……”

“回去!”薛渺渺突然崩溃般地大叫。

他们都中计了。

艺术山庄才是墓地。

51

在薛渺渺和靳萧然了解情况的时候,艺术山庄这边的杨蔓和山城其余的警察们也都没有懈怠。

杨蔓带着人往里走,走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看到了前面的一群人。

前面的人闻讯把手里的电筒照向他们。

杨蔓干裂的唇一动,眼里有喜色。“陆霄!”她几步跑上前,肩膀上的衣服坠落。

陆霄把手电往边上一侧,电光打在左边的石壁上,投下个光点。

地上是一群警察的和他俩的影子。“当初不是叫你结束任务后就直接回警局里去的吗?”

任务?

就着清贫的光线,杨蔓心思活泛了些微,为混入老巢磕破的脑袋微微发疼,记忆霎时间悉数回笼。她夺过陆霄的手电,身先士卒往前去,口里说着:“当初在猎林里可是说好了。我的脸不在a城的警务系统里,我卧底过来胜率最大。可我只答应了你不会乱来,没说过会一直做乖绵羊。”

杨蔓是喜欢陆霄,但十九年的摸爬滚打教她的还有一个义字。她自认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但心内依然有坚持的东西。

那天和陆霄他们相遇的时候,她就在想:人这条命算什么,蝼蚁一样,一掐就灭,不如就像这眼前的火,燃烧一次,努力为自己的好友挣一个摆脱心魔的机会。

她意难平。

卧底——是剿清难缠恶人常用的办法。当年洵郁也是这么过来的。

原本局里就是打算用这个方式的,但情况就像之前所披露的那样——这一次来里山人的信息被对方黑去了不少,若是警方去,稍有差池,不说弄回情报,怕是门都没进就可能马革裹尸。

况且,这个法子,陆霄是严厉拒绝的。

但现在,他们与a城的联系被迫中断,想必所有警员的样貌也多少被知晓。救人这种事,一向是稳中求胜。可他们如今反倒像是落荒而逃的难兵。

加之,警方这边晚一天找出人贩子的巢穴,被拐卖者就多一分痛处。

陆霄知道被拐卖者家属的心境——生不如死——

前去卧底。

在那天晚上,在骆承川、靳萧然、孟刚、杨蔓那么一小群人的心里,是一个禁忌般的秘密。

“一群人突围再安全上飞机比较难,我一个人先回趟a城。这些天信息中断,互通一下消息,顺便再请些援兵。”扔掉手中拨弄火苗的树枝,陆霄当时这样说到。

靳萧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周边友局的同伴,我们也失去联系了,是要尽快回a城,重新把我们这些人和友方做好对接工作。”

孟刚迟疑了一下。“陆sir,他们派出来的人死的死,被抓的被抓,风波闹得太大,现在,恐怕一个人突围也不容易。”

骆承川没有讲话,看着篝火摇动的样子。

陆霄说:“怕什么。不还有你们。”我一个倒下了,不还有你们。

轴转的烤肉停了下来,骆承川抬眼,“我帮你带着他们。野外生存,恰好是我强项。”

现场一片静默。

陆霄起身,开始动身。

杨蔓就是在这时刷得一下站起来的。“喂。”她唇一勾,“找不到巢穴,再多的人手,都是送人头。”

所有人抬眸看她。

她盯着陆霄的背影,“我不在你们编内,跟你们不是一伙的。你们继续感动中国,我不参与。”言毕,转身,往另一边走。

风驰电掣,一掌按在了她的肩上,她吃痛,头也不回,但知道按住她的人是谁。“火车上答应的话,不算数了?”那人问。

杨蔓忍着痛,故意笑:“陆大警官都说我是小混混不良少女那一挂的,不良少女又怎么会守信用呢?”

“杨蔓……”威胁般的咬牙切齿。

一声轻笑,带着顽抗,“要么。”她说:“你带一队人回来,继续找死。要么,我用这张最保险的脸混到他们里面去。你该知道的,陆霄。我身上有和他们一样的味道。”一样最底层的味道,是卧底的最佳通行证。

“我会赢的。”她言辞凿凿。

陆霄的手掌硬生生在她的肩头握出了青筋,她痛得无知无觉,反倒是他肩膀先一垮,舒出了一口长气。

手掌松开,他问:“杨蔓,这不是为国捐躯。你不怕吗?”死就死了,她连户口都没有,或许无从表彰。

杨蔓悄无声息地咬了一下唇,倏一下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侧部。

她得承认。

怕得要死。

倏然,她转头,干涸的唇在陆霄唇上一碰。“若死了,这就当祭品。”

陆霄看着她,她眨眨眼。

又说:“不过我会争气,活着回来。”因为不想再见你跪在又一个木牌前,一夜到天明。纵然,你可能不爱我。

她换了种语气,嬉笑怒骂般:“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陆大警官,我喜欢你,是要活着追你的那种喜欢。”

陆霄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洵郁的影子。

她拉着他的手说:“我跟你讲啊,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可是从小立志要做女侠的,这样的机会求之不得。”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嗯。当年她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孩子小名就要叫小萝卜。是她认准了他的意思。

陆霄偏过脸去,“不准去。”

他掏出手铐,把人铐住。“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

“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的。”

“我会活着回来的,毕竟我还要跟你生小萝卜。”

“陆霄。”坐回去,杨蔓这次没有闹。

陆霄转过脸来,把兔肉塞她嘴里。

她咕哝着,顿了一下,笑了:“你比我还幼稚。不过……我很开心。”

因为被关心,所以唇畔会笑。

杨蔓就着月光打量陆霄的下颌,她决意表现得更讨人厌一点,这样,等她晚上偷溜走的时候,他就能少费点心。

她真没什么远大理想,只不过,若这回她不能成功的话,恐怕,吕静就一辈子住在恶梦里了。

那一碗粥的情谊,于人而言微不足道,但杨蔓永远记得——那天举目无亲伤痕累累的人是谁,送粥闲聊给她温暖的人又是谁。

她听过一句话,叫死有轻如鸿毛,又有重如泰山。她两样都不稀罕,因为十九年来,她想的只有活着,但若是白活,连心里的执拗都没有,那就是具尸体。

她不喜欢。

她想她也有坚持的东西,比如改变生活现状,比如为吕静挣公道,比如——

她看看身侧一脸肃穆的男人,

兴许长大只是一瞬间,

从吕静开始,到此时此刻。

杨蔓嘶出一口气,眼神从火堆边的人脸上绕了一圈,突然问正前方的孟刚:“你干这行多少年了?”

“七年。”

她沉吟点点头,又问,“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把命都丢了,值吗?”

孟刚实诚:“没想过值不值,就想过能不能干。有机会,有能力,就能干。”

“突然觉得你们是标杆。”杨蔓笑笑。“好像跟你们在一起,就能忘记现实真正的模样。有一腔热血。我该早遇到你们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脊背往树上一靠,她仰头之间,望见浅浅月色。

人性里那一抹的善,妙如这一夜的月华。

来时她只想着如何给吕静出气。

这时不禁想:

能为数以千计的被拐者出气,或许这一趟来得才值。

人若有人教便能更容易为善。

教她的人来了,她就好好学。

·

骆承川吃过了晚饭,坐在树荫下。

罅隙的月光落下来,一线银白落在他掌心的耳饰上。

他想,小狼狗叫人活着回来的方式可真是特别。

呐,东西留你那了。回来得还我。

他记得她跳下窗台听命逃离的样子,利落地不像话。若不是手中的耳饰提点,倒真像个没良心的。

“怎么会没良心呢。”他低声自语。“那家伙像小狼狗,狼狗可是最衷心的存在。”

唇畔,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就那么上翘了。

孟刚过来,觑一眼,打趣,“骆专家,这是定情信物呢?”

风驰电掣那么一收,骆承川抬起眼来。“你怎么不在那边跟他们一起商量?”

“商量。”孟刚腿一放,靠树干上,席地一坐,“刚我们不都商量完毕了吗?待会儿夜深了,陆sir就趁夜色走。我们兵分两路,从那边——”手一指,孟刚继续:“从那边往南,去山城警局的方向。报告详情。……哎,骆专家,那是定情信物吧。”孟刚还没忘了这茬。彼时他也不知道,薛渺渺此时此刻就在山城警局,更不知道,他们所有人正巧打了一个时间差。

夜风从人的脖颈里细细吹过,骆承川想了想,给出答案:“一条挺听话的狼狗送的。”

“狼狗?我看像是女人的耳环呀。……对了,我们谬姐就有各种各样的耳环,特别有气质。”

谬姐。

说到薛渺渺,孟刚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不禁呢喃:“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骆承川莫名笃信,他握了握手中的耳环,说:“一个一到正经事,就精明有秩得不行的女人。她若是出事,老天也看不过去。”

孟刚想到薛渺渺的形象,忍俊不禁。“也对。”

“不过谬姐不大信神佛。”孟刚想起这个,望着月色,不由嘀咕。

此时,

一道独特好听的嗓音,从夜风里灌过来,轻而叹。

“我信。”

孟刚回头,说话的人站起来。月色空濛,骆承川站一棵大树下,声色沉沉。“我信满天神佛,不忍负她。”

·

之后草草入夜,所有人往前走了一百米,本来打算找一洞穴对付过一宿,但运气不佳。

好在地理位置尚算隐蔽,于是所有人都很理解,各自找了棵大树露营。

每个人都睡得很远——万一危险来了。能活一个是一个。

不能把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

树下的风格外大,嘶嘶响,横扫落叶,凉气往人身上落。

靳萧然睡着觉还打了两个喷嚏。

骆承川连日奔波,脚疾夜里发作,心里也有事,翻来覆去。

陆霄在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星夜而走,走前在杨蔓身边坐了大概一个小时。

刚醒来的时候发现手铐不知何时开了。

而杨蔓就躺在他的身边,脊背靠着大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下颌。

“醒了?”揉了揉手腕,杨蔓弯唇笑。

此时月光清冷,照在土地上,像ps技术里辉光,朦朦一圈亮。杨蔓穿着那件破损的便宜t恤,上面盖着一大摞翠绿的树叶——是陆霄一刻钟前,把她的手拴在树上,特地捡来给她御寒的。她歪头看他,眼神清明,依旧扎马尾:一根长发将其余发丝束牢,规规整整。“你出去那会儿。”视线在树叶上落一秒,再抬起,“我练习了一下怎么开锁。”

“陆大警官,想逃的人,是锁不住的。”

陆霄的眼底倒影着她说这话的样子,平静的,爽利的。“我知道。”他音色沉沉。“你是锁不住的。”

“可能在你这样的人眼里,我那叫胡搅蛮缠是吧。”杨蔓的指尖拨拨树叶,倏然扭头,问他:“但你这样的人,又有没有想过。胡搅蛮缠是个人选择。我,洵郁,都是活生生的。”

“你固然有你的痛苦,我们也不想让你痛苦。但选择这件事,我这个小姑娘都明白——那是不能假手于他人的。”

“你非要去?”陆霄的目光静了静。

杨蔓说:“不然我干嘛来这呢。”

“你说你这小姑娘干嘛那么犟?”陆霄劝解不行,忽生无奈。

看着他那张硬汉脸,摆出了副老气横秋的架势。杨蔓眼尾一扬,嗤嗤笑。她猫一样,弓身往人那里一凑,下颌微一抬,眼望进人眼里。

声音低低的,带着孩子气,“你知不知道,你老得很。心就像八十岁,整个人一点也不热闹。”她用不热闹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却也是这三年来第一个戳破他的人。

是。

洵郁死后,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陆霄跟着死了。

剩一个空有架子的壳。

薛渺渺都说他这样不行,但怎么不行,却又一点也说不出来。

如今倒是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揭穿了。

不热闹。

是。

他身上死气沉沉的。

满脑子是办案,至亲的朋友是三年前宽慰自己的恩人薛渺渺,业余活动是看资料,回到家里是对着那张木牌,几千几万次一跪到天明。

整个人。

不热闹。

身体再健壮,再能单枪匹马闯龙潭虎穴。灵魂也是一把藏了三年的灰。

她却很热闹。

老往他跟前凑,把他一池阒静的水搅得涟漪荡荡。“老得很,我却在心里喊你小哥哥。因为我心理年龄五十岁,你是八十岁。人年纪一大,就不容易看出岁月相差有多大。叫你声小哥哥正正好。”

“但是。”她退回去,站起来,一摞的树叶纷然落。

站在那儿的杨蔓声音轻而丽,有十九岁的热闹。“我,洵郁,要走的路不一样,但都是我们自己选的。生死与你无关,你也无权干涉。假如你喜欢的是那个凡事安全的洵郁,又何必念念不忘至如今。”

“执念不是这样的。”岁月蒙尘,将初见遗忘。

爱一个人,又怎能是爱她最克己的模样?

这种道理,十九岁的她都能参透。他陆霄又如何不能?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执念太深,总觉得,假如,假如,假如,那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把错归于自己

就能更难忘些。

归根究底,他不过是知道。这世间一切都有个期限,最爱的人的容颜,最爱她的原因,都抵不过时间的洪流,终究会一分分模糊地不成样子。

就只是……想更久的记一个人。

无所不用其极。

把她变成执念。

是怕忘了那个人。

“你拿什么保证你能活着回来。”涟漪在陆霄的心间震颤,他握了握拳头。垂眸。

手铐落在地上。

面前传来杨蔓热闹的声音,“拿你。”

“小哥哥你,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重蹈覆辙。我能撑到你来救我。”

你引我向生途,我引你们到深渊之处,救出思家之人。

是我向吕静承的诺。

亦是我自己的特立独行。

·

滴——

滴——

滴——

杨蔓走进地窖深处,身后的警察蜂拥而上,用手中的毛巾披在那些瑟缩的女人身上。

陆霄走过去,亲自把后面的女人耐心地拉起来。

“洵郁那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他看着一个个女人被解救出去,大致理解了洵郁当时的执着。

他身为男性,见到这些难以归家的女人得到救赎,都忍不住热泪盈眶。想必洵郁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为这一幕,死也甘愿。

杨蔓跟着陆霄身后。

这时一名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角。

回身一望——

女人手指一个红点方向。

似乎是有些不解自己老听到滴滴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陆霄把手电筒照过去。

一枚定.时.炸.弹轻声地倒计时,炸.弹上似乎绑着一块木片,木片上大概两面有字。一面刻着:陆警官,这是你女朋友当年在地窖里刻下的。

一面背着,无法查看。

陆霄反手将手电筒举高,照向天花板,“所有人,十分钟内撤离。”

杨蔓盯着炸.弹上的计时器,看着一步步走过去的陆霄。

身后的警员们立刻以高效动作带人陆续撤离。

“喂……”杨蔓唇动了动。“那是炸.弹。”

此刻的身后早已没有了人,外面的人员撤离应当也早已完毕,他却一步步向着炸.弹走去,手指碰在那枚木片上,整个人肃静得宛如一个雕塑。

“那是炸.弹,陆霄。”她的唇发颤,手去拉陆霄的衣角。

陆霄眼颤了一下。

像是魔怔。

这张木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洵郁的遗言。

是生与死的对话。

“杨蔓,你先出去。”他站炸.弹的面前,食指点在木片上,看得人心惊胆战。

杨蔓一下子泪水涌了上来。

她想:“陆霄,你疯了啊。那是炸.弹。”

“陆霄,你有没有想过,木片是假的。对,是假的。”杨蔓高声说话,声音在地窖里回响。显得那样急切。

“我知道。但我怕万一。”洵郁的遗言,诱惑太大了。

所以他褪去了所有的这个年纪的精明,转身看着杨蔓说:“这里很危险,你呆这儿不安全。”

“那你呢?”

“万一它是假的呢?就算是真的,它应该在触动机关上,你一拿,你也完了。”

“你不要命了吗?”

陆霄的眉往下一沉,他没有说话,倏然席地而坐,坐在了炸.弹的边上。

一只手指像眷恋生者一样在木片上摩挲。

三年。

他每一天都在想,他的洵郁会不会给他留下只言片语。毕竟当初——见她的最后一面只有累累白骨。

人家说,一封家书抵万金。

可能为了洵郁的只言片语,他真的就是可以不要命的。

但他不要命不要紧,却清楚:不能拉别人下水。

杨蔓喜欢他,他劝她走。

他说:“杨蔓,你知道设衣冠冢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吗?”

“是每次去祭拜。都会想,她剩余的骨头在哪里。有没有被雨冲,有没有被日晒。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怕被日头晒了。”

“陆霄……”

“我觉得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男朋友,她在世的时候,她去世的时候,都不是。”

杨蔓淡淡的气音,说不出一个字。

“赵坤很厉害,蛇打七寸。可我哪怕明知是假的,都忍不住。”

“因为会想,她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我会发誓,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言听计从。”

这些执念来源于三年前的那一个瞬间。

有的人,一瞬就已经是一生。

杨蔓陡然走上前去,径直捏住那个木牌。她对陆霄说:“你爱她是不是?我爱你!我杨蔓他妈的爱你!”声泪俱下,连看陆霄的样子都变得模糊。

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知道命是他的,他这样做她无可指摘。突然冲上来和他对峙,是大脑的条件反射,她自己也闹不清怎么就能把一时的喜欢深成这个样子。

眼睑深红,语调倏然降低。她说:“我想你活着。”

她立在那里,看着他。

红色的警示灯在那里一闪一闪。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最终瞥了一眼那个木牌。

“等一等。”手放下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咔擦一声。

手机的闪光灯将木片的背面照下来。

杨蔓哭花着脸,把女警姐姐刚刚借她的手机竖在陆霄眼前,笑了,说:“我们都不用死了。”

·

滴滴滴。

炸.弹叫的速率越来越快。陆霄瞥一眼,倒计时一分钟。

电光火石,来不及多想,深厚的刑侦经验替他做下决定,大掌过来,一劲握住杨蔓的手臂。

杨蔓紧紧握着手中的东西,鼻尖发红,不由分说跟住陆霄。

倒计时开始上演,黑黢黢的洞里,陆霄左手握着手电筒,电光一闪一闪,

他们两个数分数秒一齐狂奔。

轰——

火光四射,轰天炸响。

地窖入口处两团黑影于千钧一发之际跳上平地,滚到远边。

碎块仆射过来,两人一同站起,地窖里噼里啪啦作响,摇摇欲坠,四处火光弥漫,外面横梁整落。

不要命地冲,一扑,一停。

轰。

再扭头,火光染了半边天,整座棠眠噼啪作响。

重重舒出一口气。

陆霄撑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手下意识地握了个空拳又再松开。

此时杨蔓灰头土脸地将护在心脉附近的手机拿出来。

她是整个人趴在地上的,所以要把压在身下的手肘往前伸才能够到人,她伸手,把东西递过去。

陆霄回头,

她下颌轻轻往上一点,说:“诺。给你。”

手机是开机状态,主页亮着微光,杨蔓用手指点开了相册,那上头是不甚清楚的镜面字样,正是木片的下半部分。

“八十岁的小哥哥,你竟然忘了还有现代科技,亏得我年纪小,智慧过人。”

“诺。”她示意他接着,“现在把你的洵郁还给你。”

抬眼看她一眼,陆霄握住那部千钧一发之际机智过人的产物,他的手在发颤,低头去看,垂着脖子,手擦破了,却握得紧,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

赵坤或许打听过陆霄的事迹,奸诈狡猾地没有现身,反倒用这种伎俩恶毒至极地要他亲自丧命。

不过无论是哪种机缘。

给的却确实是洵郁当年被困时刻下的手笔。

那手笔刻在黄色木片上,木片有了年岁,上面的刻字嵌得很深。

摩挲数遍,仔细辨认,是三个字。

“活下去。”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迟迟没有下坠。

嘶,一口长气。

仰头再看眼前这片烧红的天,又有了别样的心情。

此时耳际响起救护车赶来的声响,倏然天际一道惊雷,雷阵雨哗一下淋落了下来。

水砸在火光上,天空中哗啦啦,地面上木料夸夸地响,腾起黑烟。

一辆警车停下。

碰,后备箱被翻开。

薛渺渺下地,单脚刚触到地面,心中阒然一静。

漫天的雨,沿着地面流淌。那个人,摇晃站起,笔直而立。

明风飒雨,身形坚毅。

滂沱大雨里,薛渺渺身上淌着雨,往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慢慢想:

洵郁姐,这是你吧。

一场大雨,让一切平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