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鉴证
作者:扬琴      更新:2022-02-22 17:04      字数:1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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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渺渺,你说真的?”次日一早,简单吃完早饭后,于静就和薛渺渺开始商量怎么去营救骆承川、孟刚,以及找到案犯窝点的具体步骤。

薛渺渺一句:“我大概知道已经掌握案犯窝点”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把于静惊得不行。

于静唇部都在打颤,她看着面前这个短发女人:“你……你……说的是真的?”

“嗯。”

“那你昨天怎么……”于静的反问尚未说完,薛渺渺的声音落了下来。

她的目光盯着于静:“那个地方你也知道。就是艺术山庄。”

“艺……艺术山庄?”

薛渺渺将昨夜睡觉前脑海中盘桓的那些线索一一连接起来,郑重地说出自己冷静下来后作出的推测。

于静却更加震撼,她干涸的唇动了动,说不出一个音节。

薛渺渺的双唇抿了一下,她知道这个结果很匪夷所思,也知道昨晚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有不妥之处。但说实话,艺术山庄这个结果,昨晚,在她薛渺渺的脑海里也只是一个猜测。就是她自己也是在今早早饭期间,反复联结近期线索,最终确定的。

解释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比较浪费时间。薛渺渺选择了更有效的方式——先把艺术山庄为何被她圈定为的匪徒窝点的理由告诉于静。

她看向于静,先抛了一个问题。她问她:“艺术山庄是封家禾的地盘,你觉得没有封家禾的默许,金巧能这样安全地把你我二人都带出来吗?”

眉轻轻一扯,于静看着薛渺渺:“你怀疑金巧?”

“不是。”薛渺渺摇头,“按照骆承川跟我的分析来看,梁溪,也就是金巧的老家,是在她不经意间吐露的,甚至,金巧也会因为封家禾的一个眼神而改变自己想说的话。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浓重的悲哀,这种眼神和孟潇潇去世时的眼神类似——惶恐和绝望。”

孟潇潇的眼神,于静也曾瞥到过一眼。

她打了个颤。

薛渺渺继续:“所以,从以上两点来看,我相信金巧确实是一个被拐卖多年的女人。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问题所在?”

“是。”薛渺渺又抿了一下唇,唇口向内,压紧,两秒。

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唇纹渐渐松散,“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不耽误时间,压住喉口那份酸意,语调尽量简练,“试问”看一眼于静,薛渺渺回忆起金巧那张漂亮的脸,“试问,一个能买来漂亮妻子,操持偌大山庄的男人,会是等闲之辈吗?金巧救你我时,虽也胆颤心惊,但动作却很娴熟。”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封家禾都知道,但假装一无所知。为什么?”于静说出了薛渺渺想让她理解的那个意思,薛渺渺点了个头,嗯了一声。

“封家禾。”薛渺渺用手指在地面的灰尘上画了一个圈。“此人能让匪徒第一时间来抓我们,想必和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这样一个人按理是断然不肯放我们俩这样的‘不定时炸.弹’的。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

“障眼法。”于静眼睫一颤。

“是。”薛渺渺补充:“只有艺术山庄这处有不能让警方彻底查访的理由,他才不能让我们这些逃出升天的人在那里命丧。通俗点说,骆承川和孟刚他们在艺术山庄被抓,那么即算我们俩联系到了局里的人,封家禾也可以说他是平头百姓,受恶势力迫害不得不从。山庄,局里的人还是不能彻底清查。”毕竟,封家禾也是个受害方。一个平头百姓维系生活已然艰难,还多次被山匪胁迫。若警方大肆搜寻,铩羽而归,舆论压力便会甚嚣尘上。

“所以,你就此推测艺术山庄就是窝点?”于静问。

“准确来说。”薛渺渺一边收拾早饭的东西,一边说:“艺术山庄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你说可能?”

“对。”薛渺渺把背包拎起来,“按匪徒的细致来说,假若艺术山庄真是窝点。那么那个藏匿许多受害女人和骆承川他们的地方肯定非常隐蔽。”

“那我们现在去联系山城的警方。”于静转身向外跑。

薛渺渺一伸手,将人拉回。她上下打量着于静,“你就准备这副样子出去?”

于静回头看了眼荒芜的山庄,也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忘了,我们现在被封家禾放了出来,一旦踏出这个安全地带,我们就完了。”

废弃山庄是一个秘密,但也不会永远成为一个秘密。薛渺渺他们现在能安然无恙,不过是得益于金巧——金巧钻了封家禾认知里的一个空子。

不过,不幸的是,认知会变。

当封家禾他们找遍金巧曾经的安全地带,却杳无踪迹,一定会找来这里。

“不过不用担心,幸好我们都是女孩子。”

女孩子。这个标签给了于静一点提示,她的视线落在薛渺渺脸上,半秒,了然了什么。

“东亚邪术。”站在薛渺渺的面前,于静的脸上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笑意。

薛渺渺抓了一把庄子里的灰尘,一边往自己的脸上抹一边对于静说:“对,我们要乔装。不过现在我们没有工具,先把自己弄脏点,出去以后就先往集市上跑,那里乞丐多,我们也不会那么扎眼。”

“好。”于静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头发弄乱,开始往自己身上弄灰尘。

五分钟后,两个灰头土脸的人重新沿着来路往回走。

推开寺庙中的那扇地下室的门,两个女人站在阳光底下,一个个全都灰头土脸。背包里有用的东西都被他们塞在短袖里,扎在裤子中间。就这样,两个女人学着乞丐的模样佝偻着背,凭借着来时做的功课,往集市上面走去。

早晨的集市里人潮涌动,卖菜的摊贩挤挤攘攘,四处都是走动的人。两个小乞丐沿着人群的边缘,挨着墙角,小心翼翼。

终于,短发的小乞丐迅速地钻入了一家刚开门的烟酒店。

店内是扒拉着碗吃早饭的老板,注意到店门内进来一个人,刚抬眼准备等待顾客的需求时,发觉是个乞丐。

老板干脆连碗都不放了,直接说:“大清早的,要饭到别家去。”

“我不要饭,我想打个电话。”小乞丐的声音冷静,走上前来,从腹部那里摸了一下,拿出一个零钱包。

掏出三个钢镚儿,“我打个电话。”说着,小乞丐拿起了玻璃桌面上的红色座机。

烟酒店老板整个懵逼。

薛渺渺却颇为冷静,抬手按下山城警局的电话,握紧了话筒。“喂,你好,我是南城警局的薛渺渺。”

“对。”

“113,98”

报下之前功课出的山庄经纬度,薛渺渺听见那边传来一声“好的。”

闻讯。干净利落,薛渺渺挂断了电话。

此时她自然转身抬头,正对着还是那个仍旧懵逼的烟酒店老板。“抱歉。”把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她语调诚恳,语速简快:“抱歉让您惊吓了。”

烟酒店老板手里拿着砖红色的筷子,咕咚,咽了口口水,不住眨眼。

薛渺渺站原地,视线飞速地从老板的脸上落到电话上,半秒,转身消失在老板的视线当中。

·

“店主要是出卖我们了怎么办?”下午的时候,付钱请人买了一套卸妆产品和发套的薛渺渺和于静顺利地进行了乔庄。

此时的两人把扎在裤子里的衣服拿了出来,各自进了公共厕所里的一个隔间。三分钟后,两个平日得空就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子全部素颜出现。

于静站在公共厕所斑驳的长方形镜面前,侧着脸看薛渺渺。

薛渺渺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齐肩假发,她身躯向前,仔细盯了盯镜子里的自己。

素颜的小脸上还有着之前熬夜时留下的小痘痘。她忍不住伸出食指碰了一下:痘痘在下巴处,很小,黑眼圈也有些明显。虽然幸好底子还在,但确实和用东亚邪术画出来的自己有所差别。

还是有一点点小可惜。

毕竟爱美是薛渺渺的天性。

她吸了吸气,回头看于静,“说实话有点怕,但假如山城这里遍地都是眼线,我们怎样都是个死。而且于静,我想,我们不会那么倒霉。”

镇定下爱美的小情绪,薛渺渺露了个调皮的微笑,打算用微笑去去这段日子以来的霉头。

于静闻言也笑笑,“是啊。”她拍了拍自己漂亮的脸,也冲镜子里面笑了笑。

这时。

薛渺渺才发现于静其实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与她薛渺渺想比,谁比谁更漂亮的那种漂亮。而是——

那种很清丽的好看。

于静平日里总追求那种精致的妆容,但那种妆容反倒是遮掩了她一双好看的眼睛。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但约摸是有意让自己更有气势,反倒总在眼睛方面下心思,遮掉了桃华,强调了气势。

于静见自己被薛渺渺注视着了,下意识地捧住了自己的脸。她一贯好强,若不是为了案子,其实她是不大习惯这样的自己的。她挠了挠头发,说:“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薛渺渺嗯了一声,两人一道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入了阳光底下。

48

得益于薛渺渺第一时间的通风报信,目前,山城本地的警方已经得悉了艺术山庄可能为藏匿受害者的地点了。虽然刚刚在烟酒店中,由于有外人在场,薛渺渺不能知无不言。但a城警方与山城本地警局早已提前沟通过,是以,薛渺渺大名一报,对方就明白:有了端倪。

此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山城警方应该开始着手对艺术山庄的暗查工作了。——用他们电话里的话来说:只要发现端倪,就会一网打尽。

这,也是整个警局网络最想看到的结果。

“可是等,难道我们只能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来吗?”于静想尽快把匪徒抓回来,救出孟刚骆承川他们。

她不喜欢这样被动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始终被人牵着走。

从集市里出来后,于静就一直跟着薛渺渺沿着来时的山路往警局的方向前进。虽说她现在对薛渺渺有所改观,但到底天性还在,依然忍不住不耐烦。

她也知道这份不耐烦很令人讨厌,但当下的境况随着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也变得越来越不乐观。她不要孟刚他们死掉,大家一起来的,她也希望一起回去。

薛渺渺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她也知道时间之于骆承川他们而言非常重要,但她别无它法,因为一切搜查都需要证据辅佐。加之,贸然行动非但会打草惊蛇还有可能对受害者进行二次伤害。“有了希望,再失去希望,是一种比死还要煎熬的事情。”握了握手中的耳饰,薛渺渺看向于静。

于静不做声,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天在废弃山庄里与薛渺渺交谈的画面瞬间翻涌了上来。

是的。

此去路途艰难,找警局协助只是第一步,后面与恶人正面刚的时刻还没来。

她不能仗没打,先自己乱了心神。

倏然抬眼。

薛渺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了,于静咬了一下唇,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

下午七点左右。

两个女人站在了山城警局的门前。

提前接到了薛渺渺从警局附近的小卖部打来的电话的山城特警吴sir正站在门前迎接,他一见这二人,立马上前一个立正敬礼。

“二位辛苦了。”

薛渺渺来不及辛苦,直接把手掌间的那枚耳饰摊开。

路灯下,长耳饰的镶嵌口里泛着白色的光泽以及部分灰色的土渍。

薛渺渺为保时间,直接开腔:“吴sir,这就是我刚才那通电话里跟你讲到的证物。”虽说薛渺渺一直是在鉴证科办事,为人看起来也不大长于人际,但好歹师出名门——周女士,又从小被睡前读物厚黑学耳濡目染,是以,凡事总是留个心。

此番特地先给山城警局打电话,让那边的人先接手艺术山庄的事,原因也在这:薛渺渺想回来借这处的鉴证室亲自检验一下她从那晚废井里带来的一些东西——

碎骨和部分的泥质都被她仔细卡在耳饰里了,为了以防万一,金巧也不知道。如若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废井中尸骨的相关报告,那么结合土料分析,便能主动地弄出个证据进行大规模搜查。

吴sir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登时帮着拉开警局大门,把人往里面领。一路走,一路说:“鉴证科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设备都是山城现成的。”

“好的,谢谢。”薛渺渺套上桌上的白大褂,熟络地去洗手戴手套。

回到鉴证科的时候,于静已经把前期工作都打理好了。

薛渺渺走过去,与于静擦肩。“谢谢。”

于静摆摆手,也赶紧去换了一身工作服,投入到了战斗里去。

证物的这件事,于静其实也知道。这趟来警局的意图,她也很清楚。但大抵人就是容易情绪反复,走到半途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嫌弃这种鉴证的方式来得慢。

其实说开了,于静只是不敢赌。

鉴证一事,在a城那种技术条件过硬的地方都曾出过那起自杀错判雨夜纠正的故事。何况这里是山城。

经济条件、物资、交通都不便利。若一个差池,无功而返抑或是错过了最佳时间,她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对孟刚舍身救自己,自己却把事情搞砸的负罪感。

“于静。”机器在出部分分析结果的时候,薛渺渺喊了于静一声。

后者抬起头来看人。

专用的照明灯在短发女人的头顶,那顶娴静的齐肩发早已脱下。她就这么穿着一件白大褂,两手插在大口袋里,笔直地站在机器的面前。

于静注意到薛渺渺插在口袋里的手在微微颤抖,继而听见她一道清冽的嗓音。“你说,这个时候,要是杨嘉师姐在就好了。”杨嘉师姐在,就会更快,更准确。

有时候是要承认天才拥有更强大的能力。薛渺渺对于自己苦练的专业技能是自信的,但诚如于静所担忧的那样,身为凡人,薛渺渺一样想更早更快地给出数据,抓紧时机。

于静闻言原想说两句圆滑的话来抚慰人心。

但随着机器吐出一小部分分析结果的时候,她又在第一时间里听到了薛渺渺迈步上前工作的脚步声。继而,刚刚的那声一刹那般的软弱,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薛……”

“于静。”灯光下,薛渺渺拿着那份文件倏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于静,询问道:“熬两个晚上能受得住吧?”

于静说:“能行。”

薛渺渺点了个头,继续钻入下一份的实验当中去。于静立马上前做辅助工作。

机器运转的时候,于静悄悄地想。

其实人才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知道不足,就会拼了命地去努力。路遥知马力,一刹脆弱过后的坚强或许更有着无穷的力量。

“于静,把刚刚那份分析报告的后面三个数字报给我一下。”

“236”

“158”

“76”

“好。你跟外面的同僚说一下,把这个,和这个去做一下比对。”头也不抬,薛渺渺推来两份文件,半秒,一声利落的嗓音,“跟大家说辛苦了。”

“好。”转身,于静小跑了出去。

·

第三天早上三点的时候,山城鉴证科一片喜色。

历经整整两天两夜,完全靠着咖啡救命的鉴证人终于得到了所有的报告。

吴sir进来的时候,薛渺渺刚巧把一听罐装咖啡喝完,咚一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薛sir。”把随手带的一摞早饭放下,吴sir深吸了一口气。

薛渺渺晃了一下脑袋,咳了两声,把桌上的文件递过去,随手拿过一杯热豆浆,她狂吸一口,长舒一气,开腔:“第一份文件是关于尸骨的。我当时是随手挑的一根骨棒上的碎末,但检验出来的结果却是三组不同的dna。应该是年岁上来,雨水冲刷挤压,相互沾染上的。”

“第一组,经过其他的化验,初步确定死亡时间是在三年前左右,骨龄20岁。”

“第二组,一年前,17岁。”

“第三组,五年前,25岁。”

继续再狂吸一口豆浆,当整个豆浆沫流动到喉口时,薛渺渺咽下,食指点上第二份文件:“这是土质分析报告,报告证明尸骨粉末中检测出来的泥土正是棠眠艺术山庄那里的土质成分。”

“最后。”薛渺渺把最底下的那份文件抽出来一些,望着吴sir的脸做起了最后的报告:“这是和国内近年来失踪少女的dna做的比对报告。报告证明,以上三位分别是三年前a城刚上大二的周芳、一年前高中毕业的t城女孩王雨,还有五年前g城女孩孙小云。吴sir,可以下令搜查了。”

精疲力尽,咬牙切齿,薛渺渺吐出八个字,“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长长舒出一口气,又想起什么。“对了。”把手中的豆浆杯放下,薛渺渺看向这个中年的警察,语速连轴:“艺术山庄那边怎么样了?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附近有发生什么不明尸首吗?”

不明尸首。趴在旁边小憩的于静微微抬起了脸来。

吴sir说:“一切正常。”

于静微微呼出一口气,那边薛渺渺捏在豆浆杯上面的手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sir看到薛渺渺的表情,也不耽误时间,赶紧拿着报告回去上呈,他刚走到门边,想了想转身看着狼吞虎咽的薛渺渺:“薛sir,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明一下,因为此次案件的特殊,所以上级开了绿灯,搜查令我已经早一步申请了。现在物证在手,我们这边会在第一时间在保证受害者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全面的大清扫。”

薛渺渺静了一下,举着豆浆杯。“辛苦了,吴sir。”

吴sir转身的时候,薛渺渺心想: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造了天时,拿下了地利,又努力了人和。所以这一次,一定要一举成功。

喝尽最后一口豆浆,薛渺渺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下楼,去隔壁的小旅馆里洗热水澡。热水从金属花洒里浇灌而下,她抬手,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

曾经这里是一对耳饰,

现在——

现在水流细细穿过指间,漫过耳洞,四处绵延。

她站原地,觉得自己不喜欢这种空落落。

而心口,这一瞬滋生的感情,也让她觉得陌生——像一粒种子啪一下——拍在了土壤上。

微弹起。

又落下。

49

地窖里潮湿、黑。杨蔓慢慢张开自己的眼睛,不远处的角落里瑟缩着一团一团的人影。人影好像都很累,一个个八叉着腿靠躺在墙面上。

嘶。

杨蔓只不过动了一下脚,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在发痛。

她想了一下,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好像是三天前,有人闯入艺术山庄来抓陆霄、靳萧然他们。然后他们所有人在陆霄卓越的反侦察能力以及斗争能力之下,勉强却也一个没少地从艺术山庄突出重围了。

“大家都逃出来了。”干涸的唇瓣动了动,杨蔓无声地自顾回忆。她往后缩了缩,脊背也抵住身后潮湿的墙壁,然后继续回忆。

她记得他们一群人:男人在前面正面刚,女人能打的也上前打,实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就乖乖听话拼了命地跑。

他们跑的时候,她听见追他们的人大喊着:“抓小偷,前面是小偷团伙。”听他们的口气,好像是一早就想好了要把这出你追我赶的闹剧加一个什么称谓。

杨蔓记得那时自己一个抬肘反击,把一个瘦子撂倒,然后就和大部队一起没命跑。

那么然后呢?

杨蔓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双眉紧皱:然后,大家成功出逃了。然后她却在这个陌生的地窖里醒过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

她想了一下,无意间碰到额头上新结痂的伤口。轻轻碰了碰,有一点软,能感受到旁边是干涸的血迹。

她又按了按,企图用疼痛感让自己的脑子更清醒一点。

幸好。

真的有点用。

她想起来后续。

后续发生了什么?

后续发生了一场枪战。

对,是枪战。

那天,陆霄带着他们择了一条小路,当机立断闯入了地形复杂的山林里。但追来艺术山庄的那群人并没有望而却步,反而跟了上来。而且——

而且他们手里都有枪。

这些持枪者,在艺术山庄的时候不好堂而皇之地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进行枪决——以免给警方那边落下不可解释的罪证,影响团体在里山这处的人际链。

但杨蔓注意到,一旦这伙人跟着他们进入了这处地形复杂的山林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们不再顾忌,个个露出了最凶狠的一面。但即便是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之下,陆霄还是好样的。他找了一条道,带着他们往里山警局的方向跑。

然而,跑到第三天。被发现了行踪。

那时,他们五个a城人,被七个陌生的里山大汉用枪摇摇地指着头。

扳机扣响。

狙杀的同一时间,所有刑侦这边的人,手一掏,摸出配枪,遥指。

十二个人在山风里对峙。

记得那时,有一个领头的人将枪一晃,枪口朝向陆霄,这样说到:“陆霄。三年前,你带人端了我们赵姐的根据地,废了我们不少人。所以今天,是你该还我们的时候了。”赵姐,正是三年前那个人口拐卖案的大boss,同时也是领头人老大的情人。

陆霄当时给属下小杨小许他们使了个眼色,而后,依然保持着持枪指着匪徒的动作。“三年。”他想到了洵郁的死而无尸的模样,嘴角蔑起一个讥讽的笑容,他说:“你们也配提三年前。”

他讲话那时,日暮的光在他身上打下一圈晕黄,在地上,拉了一条薄薄的影子。杨蔓只见他扣动扳机,毫不留情地开出一枪。

同一时间。

对面七枚子弹蜂拥而来。

那一刻,那一时,树林中的鸟纷然冲飞,乱作一团,四处都是杂乱的鸟叫声。

那是杨蔓第一次听陆霄用这样的口吻说你们也配这样的话。

也是杨蔓第一次见子弹正中人的脑门。

“走!”流弹飞舞,那也是杨蔓简短的十九年生涯里,第一次见陆霄短促急切地冲她讲话。

彩霞将天染了一个色,她微抬眼,刑侦的几个男人个个手持警枪,以人肉作盾。天地间都是枪声。

“我们跑!”反手抓住一旁文弱的靳萧然,杨蔓转身就跑。

一颗流弹过来,正中她瘦小的脊背。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咬牙,狠抓住靳萧然的手臂,一声利落的嗓音,“跑!”

靳萧然不敢回头,杨蔓身上的血往地下落,那一刻,靳萧然觉得杨蔓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像六十岁。

饱经风霜,知道什么是急,什么是缓,什么是忍,什么是怒。

“忍一下,很快就好。”好不容易在深夜逃到一处废弃兽穴里休憩。杨蔓整个人靠在石壁上,脸色发白。

她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额头上的汗珠一层比一层密。

子弹还嵌在杨蔓的肩胛骨附近,兽穴里完全没有医疗条件。靳萧然不知所措。

杨蔓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她紧闭着眼,扯了一下唇线。伸手摸进自己的大腿内侧,绑在腿部的带鞘匕首,铛一声落在地上。

靳萧然抬眼怔了一下,继而,快速弯腰拾起。“你背过去。”她一边按住杨蔓的肩膀,给她借力,一边凝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把匕首。

匕首不新,饱经风霜,刀口刃,刀柄漆块剥落,显然没有杀菌处理,根本不适用。

“你在干嘛。”杨蔓问。

靳萧然说:“你等一下。”接着,凑上前去,在杨蔓那条满是口袋的姜黄色工装裤里摸了一阵。

“好了。”摸出一把半油的打火机,对着匕首烤了一会儿。靳萧然举着它,目光落子弹那儿。

“会有一点痛。”她手掌按在肩胛骨上,缓缓移动匕首,预备挖子弹。

几缕温热的汗水流过杨蔓额头。“嗯。”她的头动了动,压在石壁上,意思是准备好了。

靳萧然深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发着颤,却咬唇,一口气动作结束。

哒哒哒。子弹落地,滚了几下,停住。

一样东西从骨骼里空走的感觉被紧接而来的痛处盖住,咚一声,杨蔓没挨住,整个人猛地倒下。

尘土溅起。靳萧然的手肘被狠狠压住。

缓缓将手抽出,又对杨蔓做了一个简单的处理后,靳萧然就着月色,一个人跑出去,很快找了些草药回来。

草药种类有些多,她就分类处理,有的用手撕,有的放嘴巴里嚼,最后再一点点把杨蔓身上被血黏住的布料除掉,敷上一层草药。

冰凉。

杨蔓察觉到伤口处丝丝凉凉的感觉,手肘微动,痛处苏醒。

她发出了个吃痛的气声。

眼睛有一些咸湿,睫毛粘粘,视物不是那么清晰。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照顾她,心里知道是同行的那个梨花头。

梨花头关心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这么趴着会很难受,但尽量不要动,容易拉到伤口。”

杨蔓看不清人的表情,用力说了声好。

后来又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像是怕靳萧然这么个于她而言陌生的人太过担心,杨蔓突然说“我恢复能力强,受伤比别人好得快。”声音依然有点哑。

言毕,她把脸侧过去,盯着面前的石壁。

她看着石壁,靳萧然看着她,然后鬼使神差,问她。“你真的才十九岁吗?”

这句话严格来说还不算是问,更确切点,叫自言自语。

没想到杨蔓回答了。

她说:“嗯。”

话匣子就这么打开,靳萧然不无惊诧地盯着她小小的身躯,叹道:“那你真的算是蛮果敢的了。因为像刚才的情况,我这种经历过一两次的人都免不了迟疑。你却当机立断……”

想了想猜测道:“是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杨蔓此时身上很痛,但贪恋这一秒的心境。

因为有人陪着,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不过,梨花头确实不会讲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杨蔓笑她:“你真的很不会讲话诶。”

靳萧然一愣。

半秒,杨蔓沙哑的声音落了下来。“没有。”她回答了靳萧然刚才的提问。

紧接着,她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在a城北郊,从来是我压制别人,不见别人压制我。所以落荒而逃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经历过……充其量。”

“你可以夸我随机应变。”讲话的时候,脑海里偏生出现的是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囿居桥洞、地下室,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抢食、生存的画面。

她不禁心里低叹一声:明明还是耀武扬威的时候多,记的深的,却还是这些个玩意儿。

真烦人。

靳萧然不知她是在吹牛皮还是在讲真话,但阅历不会骗人。她好歹是个植物学专家,就算嘴笨毒舌,也不妨碍她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杨蔓表情里的那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味道,这一次显得清晰。她终于看破了,却不想拆穿杨蔓。

因为反正萍水相逢,她也根本没有资格。

并且这也是伤人的。评头论足别人的伤疤,是彻底的失败者的游戏。

所以她沉默,用成人世界里学会的法则去配合人。

杨蔓也不在等靳萧然的那句“随机应变”,带几分玩笑意味的话,有来有往,反倒不大好玩。

她翻了个身,过了半晌,在这沉默里闷声道:“要死的时候,别管我。”嗓音沙哑也带着疲累。

这句话的意思是:萍水相逢,生死关头,你自己保命吧。没义务的。

靳萧然一开始没懂,错悟是说你要死的时候别来烦我,过两秒吃味了一下,幡然醒悟。于是去看她。

刚俯过身去——

只见杨蔓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

“这小姑娘嘴犟得很。”唇畔一牵,靳萧然退开,不再打扰杨蔓休息。

想想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左右看了看——洞穴外传来咕——咕——咕的动物声音——想了想,拿起杨蔓身边废弃的t恤布料,起身,向黑黢黢的洞穴外跑了去。不久后,人回来,把打湿的布条勉强耷在杨蔓的额头上。

杨蔓侧着脸,左半边脸枕在石块上,物理降温的湿布条随着时间慢慢往下滑。靳萧然观摩了一会儿,纵然眼皮打架,也不大敢睡了——她怕杨蔓高烧不退,夜里出什么事。

于是想了个笨办法:亲自用手指按着布料,等布料干些,再出去弄湿。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夜里一边熬,靳萧然忍不住想到了陆霄他们。

她低眉看了看杨蔓:小姑娘睡觉都是拧眉的。深夜打发时间,她就尝试用指间去扯平杨蔓的皱眉,却怎么也理不顺。

靳萧然不由唏嘘:“你怎么睡个觉也那么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