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邢在思维逻辑上的误区。一个热爱国家的太太,一个关爱抗战的太太,不一定就是个好心的太太。所以还没等他说出“给口吃的”,阔太太抬起高跟鞋,一脚踢在他脸上。
“小赤佬!侬不去工作,好吃懒做!国家就败在侬这样人手里!叫侬乞讨,乞讨!”雨伞小鸡琢米似的落在老邢背上,几下就让他失去反抗力。这是典型的上海式官话,夹枪带棒,得理不饶人。
老邢被打得满街乱爬连连告饶。好在这阔太太并不想取他性命。手臂酸了,也打累了,便停下手,一呼一息杏眼圆睁。
周围旁观者的态度很冷漠,甚至有人指出:象老邢这种败类,存在就是个多余。武汉抗战,乞丐们也知道把讨来的钱捐给政府,目的只有一个——这是全民族的抗战,这是关乎国人生死存亡的较量。
在指责声中,老邢强忍委屈慢慢爬走了,一步一滴眼泪。他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因为不会有人相信他。
进城后,他先来到散兵收容站,结果还没开口,哨兵一脚就把他踹个四仰八叉。监狱也是如此。作为临时战地救护所的监狱,出来进去的都是干净人,像他这种“冒认”囚犯想占占小便宜的乞丐,警卫人员根本没客气。大巴掌一顿招呼,打得老邢哭爹喊娘。
“邢维民?老子听说过!也见过!就你这样还敢冒充他?打你个舅子的!滚!”抗战英雄不是谁都能冒充的,胡乱攀亲戚必须要付出代价。所以警卫下手,就没讲究个轻重问题。
抗战、杀敌、保家卫国,结果混来混去,老邢连监狱都进不去。吃了两次亏,也能长长记性,于是他不敢再说自己是谁,宁肯睡大街,也不愿再糟那份洋罪。
大街上也不太平。全民族抗战,并不代表小偷不再犯罪,妓女不再**。想要在乱世中活下去,那只能千方百计去讨生活。
老邢的伤口溃烂了,体温在迅速攀升。望着不远处的小诊所,他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静静倚在墙角边,默默闭上双眼,思念与自己出死入死的兄弟,回味起战场上那气势如虹的金戈铁马。一轮关山明月,一片弥散淡淡血腥味的原野,一束在硝烟中傲然挺立的闲花野草,那是他最向往的净土,能激起热血男儿的万丈豪情,能令侵略者肝胆俱裂。
可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生命的句号即将圆满,能留给世间的,只有一具尸体,一具被日军、战地救护者和阔太太打得遍体鳞伤的尸体。
一个女人从身边走过。手里捧着热乎乎地馒头。昏暗地路灯下。黑色地高跟皮鞋踏在路面。发出宁静悠远地“喀喀”声。
缓缓撩起眼睑。但最先入目地。不是女人纤细地双足。性感开衩地旗袍。甚至。就连这女人容貌他也没有看清。馒头。雪白诱人地馒头。饥饿无法抗拒地馒头。吃下去就能活命地馒头……
不知从哪里爆发地力量。老邢一跃而起。抢过女人手上地馒头。拼命往嘴里塞。
“啊?”耳边传来女人惊呼声。音颤悦耳。宛如水银泄地。
“敢抢女人东西?不要脸!打死他!”行人愤怒了。撸胳膊挽袖。有人还拾起路边地砖头。
老邢吓坏了。众怒难犯地结果必然是死无全尸。他不想死。至少不能是这个死法。情急之下。他踮着脚。在大街上没命地逃窜。
“打死他!打死他!”
一块砖头砸在背上,腿脚一踮一踮的老邢,“咝咝”倒吸着凉气,哭得泪雨滂沱。腿伤挣裂了,鲜血混着脓水滴滴渐落,街头一步一个血脚印……
“叫你跑!”一个市民从后推到他,抡起竹蒿劈头盖脸打去,众人一拥而上……
血水、泪水从鼻腔里一喷而出,老邢痛苦地嚎叫着,撕心裂肺。一只大脚踹在他嘴上,“喀嚓”一声,整个下颌脱了臼,就连舌头也被咬破。
“呜呜呜……”老邢抱拳向他们求饶,可同胞们下手反而更重。
“妈个巴子的,连老子的女人也敢抢?弟兄们!卸了他!”于占江拎着皮带,挽挽滑落的袖子。银白色的皮带扣子上,鲜血斑驳……
求人真不如求己了,老邢知道这些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走投无路之余,他抱头从别人胯下钻出,向街口没命飞奔。
过了街口就是长江,他只想跳下去,再也不爬上来。
“拦住他!拦住他!”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皮带鞭梢已经抽在背上。一辆军用吉普车迎面驶来,他连想都不想,准备一头钻进车底……
“吱嘎!”汽车停住了。老邢如同一块血饼,直接拍打在车盖上……
虎目死死瞪着车内军官,嘴里还叼着半块馒头……
“长官!”看看车内军官的军阶,于占江立正敬礼。
“怎么回事儿?”军官走出车外,瞧瞧血葫芦似的邢维民。
“报告长官!这小子抢东西!还抢婊子的东西!”于占江振振有词,随手拉过惊魂未定的女人。
“他抢了你什么?”军官问道。
女人拍拍胸脯,犹犹豫豫,半晌无语。
“你倒是说话呀!”于占江急了,“他抢啥你就说啥!”
略一沉吟,女人摇摇头,微微一笑:“也没什么,算了。”
“嗯?”于大麻子眨眨眼,看看女人,又瞥瞥邢维民。
“一个馒头,吃就吃了吧,”拽拽于麻子衣襟,女人示意他赶紧离开。临走前,她叹息一声,摘下手帕悄悄丢在老邢面前。
邢维民剧烈喘息着,鼻子如同开足马力的风箱。手帕上绣着鸳鸯戏水,一股淡淡的香味隐隐传来……
他始终没看清女人的长相,只知道,她戴着一只暖玉手镯。
“你是哪个部分的?”盯着于占江,军官冷冷问道。
“报告长官!我是税警队的!请问您是……”
“我是你的长官,孙立人!”
腰板一挺,麻子站得溜直。
“把你的衣服扣上!”孙立人皱皱眉,“我的兵,不是流氓土匪!”
“是!长官!”一阵手忙脚乱,麻子狼狈不堪。
老邢盯着孙立人,对方也在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孙立人突然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
1950年,在台湾整军的孙立人将军,曾对部下提起过这次邂逅。当时,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出手救下邢维民?将军不假思索,随口说道:“在他大腿上,有三八式步枪留下的弹孔。”
这次出人意料的偶遇,改变了邢维民,也改变了孙立人。他们恐怕谁都没想到:未来令日本人生不如死的绝佳组合,其最初的结识,居然只是起源于一场小小的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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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孙立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邢维民被送抵陆军医院时,嘴不能说话,只能在纸上写下了自己名字——邢昭,字维民。
“你就是死守岳王庙的邢维民?”孙立人的司机愣住了。
老邢点点头。
“我的妈呀!”上下打量着老邢,司机难以置信,“你咋弄得这么惨?”
一言难尽,老邢嚼嚼嘴里的面糊糊。
医生怔怔地看着二人。岳王庙一战已经传遍全国,**将士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世人皆知。但是,真正从此役获得实惠的,并非邢维民,也不是那几个幸存渣滓,而是小老二至今还动弹不得的郭文志——因为他是战场主官。
在场人员眨眨眼,面面相觑。丝丝疑惑在脸上闪动,那模样好像在说:甭是吹牛吧?
“你等着,我去报告长官!”司机仿佛见到了宝,兴奋之情难以掩抑。现在的国民政府,不缺女人不缺妾,就缺能打胜仗的敢战之士。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郭文志虽然升了官,但孙立人却不敢放手启用他,原因不言而喻,彼此心中都有数。对此,一些党国元老还愤愤不平,纷纷指责蒋中正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还说这样下去,会亡党亡国。
老蒋心里是有苦说不出。说实话,他这个人还真不糊涂。毕竟当过黄埔军校的校长,谁是草包谁是英雄,一琢磨就能猜出个**不离十。岳王庙战斗结束后,他曾经派人去寻找过邢维民,但从战地救护所得到的信息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护士张妙云和宋菲可以佐证。
“死了?”宣传机构的头头很为难,“这可难办了。现在军心、民心,就需要一位活着的英雄。”没办法,为了交差,就好把郭文志推到前台了。要不怎么说,人活一世若想光宗耀祖,除了要有好命,还得有一身好运。?
孙立人接到电话,先是一愣,随后追问:“再说一遍,他是谁?”
“邢维民,死守岳王庙的邢维民!”司机大声回答。
“谎报军情,我可枪毙你!”
“长官!这是千真万确!他伤口里,还有鬼子的弹片!”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举着话筒,似乎意识到什么,“对了!你把他给我看住,要是被别人抢跑!你也不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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