艘船,确切地说是两艘英国太古公司的客轮,一前一海。一艘是从北方的天津来的,上面坐着《泰晤士报》的大记者莫里循先生,他的目的地已经到了;另一艘船则是要驶往北方的天津,上面坐着同盟会的总理孙中山,他的目的地也到了。孙中山和他的同伴们都穿着西装,许多还是临登船前刚刚在香港定做的,相对的,那个洋人莫里循却穿了一身长袍马褂,就像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到中国旅行时一样,他自作聪明的认为,张文英在怎么也曾经是大清朝的状元,这样穿戴应该更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总理,我们这就去见那个张文英吗?”说话的人才二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正是同盟会的骨干,年轻一辈的翘楚,《民报》的主笔汪兆铭,他还有一个笔名,汪精卫。汪兆铭比张文英小了四岁,对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汉军司令很是看不上眼,在他看来,自己若是有这亿万身家,做得应该更加出色。人年轻的时候大都坏不到哪儿去,汪兆铭固然嫉妒张文英,不过起码此时的他还没有要当汉奸的心思。
有关张文英的各种传闻已经听了很不少,他们的到来也帮不上张文英什么大忙,比起立刻去见张文英,孙中山更想看看光复了的上海滩是个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莫里循也下了船,与孙中山一样,他也不急于去见张文英,而是想先看看上海的情况。
与十几年前一样。他刚一下船便有许多中国人围了上来。与十几年前不一样,那时候更多的是流浪汉,乞丐和孤儿。现在更多地则是推销商品地小贩和拉黄包车的。莫里循觉得上海与自己印象中已经不大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儿不一样。
莫里循在上海的街头独自转了大半天,还是决定到公共租界去看看——在他看来,上海平静得太过不寻常了。
他很快地从工部局的英国董事那里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可是这些消息却让莫里循更加迷惑了。张文英夺取上海是非常轻松的,城区内几乎没有什么战斗。但是后来的安清帮暴动还是让上海蒙受了损失。张文英采取了取消复进口税等一系列措施希望稳定工商业,也的确取得了一定地成果,但是张之洞封锁了长江上游,直隶和两广来的商船也先后取消,不管张文英如何努力,上海的工商业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若不是他聪明的拉拢了江浙商人,情况只怕会更糟。苏南浙北一带目前尚算平静。战争的威胁却并未远去,不少人拖家带口的逃往上海,就好像当初闹长毛时一样。工商业的凋造就了一大批失业者,现在又有大批难民涌入。从前好歹还有安清帮维持着地下秩序,现在安清帮被张文英连根拔起了。上海地局势即便短期内还能维持,也还是会在半年内彻底陷入崩溃,工部局的董事们正等着看张文英的笑话。
“一群跟猪一样蠢的家伙。”从工部局出来,莫里循难得地骂了句粗口。工部局的薰事描述地上海滩和他亲眼见到的完全是两座城市。凭借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工部局一定是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调查,可他们还是太相信以往的经验了,要知道,数据虽然不会说谎,却还是可以隐瞒一些别的信息,上海倒地是天堂还是地域,并不只是一些数据说了算。
看来工部局和领事馆都是靠不住的,至于法租界,莫里循根本不用去考虑,他们的见解也不见得就会比公共租界这边更高明,莫里循又回到了街上,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莫里循已经知道是那里不对劲了——上海街头的流浪汉实在太少了……
孙中山也注意到了上海街头的不同寻常。局势还不稳定,依旧有难民涌进上海,可街头能看得见的流浪汉少之又少,细细打听才知道,他们大都是刚到上海的难民,他们大都听人说到了上海就能找碗饭吃。
“总理,咱们都走了大半天了,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说话的有时那个汪兆铭。
已经快下午三点了,孙中山这才想起来自己一行人甚至连午饭也忘了吃。路边是个小饭馆,看上去也算整洁,他们走了进去。
酒菜很快上起来,这时候,一支身穿黑制服的部队正从门外经过,他们亮的歌声飘了进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
注意,
……”
孙中山听得有些出神。他刚刚也曾遇到巡街的队伍,那是穿着灰色制服的,歪带着帽子,倒拖着枪,队伍松松垮垮,每个人的样子都很懒散,比他那支攻打广州城的队伍还要逊色的多,他一直存这个疑惑,凭着这样的队伍是怎么打下的上海,又是怎么打败的北洋军,难道真的就像汪兆铭估计的那样,张文英只是运气特别好吗?
“请问这位小哥,刚刚门口经过的是什么队伍?”孙中山拉住店里的伙计问道。
“这您都不知道?这是黑皮。说起这……”那伙计还没说完,店老板在他头上敲了一烟袋锅。
“对不住了几位,孩子小说话不懂事,几位别往心里去。听几位的口音是从外地来的?”那老板作了个揖道。
“正是。”孙中山很坦白的说道,“我们是从广东来的,今天才刚到上海。”
“那就难怪你们会不知道了。刚过去的那是张大帅的的汉军,从前刚到上海的时候还没个正式的名字,他们自己叫革命军,因为军装是一身黑,本地的安清帮管他们叫黑皮,那时候咱也不知道他们是好人坏人也就跟着瞎叫了。”
“这上海好像不只一支军队吧?”孙中山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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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那老板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就这么说了下去,“租借那边洋人有他们自己的万国商团,可凶着呢,湖州帮和宁波帮也组建了上海商团,那可真的就是商团,主要就是由小商小贩组成的,张大帅的革命军在前边跟满洲鞑子打仗,在上海本是没留什么人的,可是安清帮的家伙不识好歹,动了暴动,商团平时还能应付,关键时刻就不大管事了,张大帅就又调了一部分人回来,你刚看见的就是了,现在他们有了新名字,就叫做汉军。商团其实也没什么,起码维护治安应该还是有功的,比起从前朝廷的军队也要好的多,张大帅平时对他们也算是很照顾的,只有陈砍头老是看他们不顺眼,总是说他们什么战斗力很成问题,早晚要把他们裁了。”说到这里,那老板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捂住自己的嘴巴都来不及了。
“陈砍头?这么个名字很有趣嘛。那你说的这个陈砍头又是谁呀?”其实孙中山已经猜到他说的应该是上海都督陈其美,陈其美他在日本时是见过的,可是怎么也和陈砍头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他身旁的人也都猜到了,但是见孙中山只是笑笑,没什么别的表示,也就继续听下去了。
好一会儿,那老板叹了口气道:“是我多嘴了,是我多嘴了。那陈砍头是陈大都督的绰号。那次安清帮的暴动,一晚上就死了好几千人,其实大部分也不是被砍了头,而是在冲江南制造局的时候被乱枪打死的。”
安清帮暴动的事秋瑾告诉过孙中山,不过秋瑾知道的也只是皮毛,死了好几千人的事根本提都没有提。
“死了那么多人,老百姓就没有怨言吗?”孙中山似乎很平静的问道,其实他心里一点儿也不平静。
“怨言?为什么要有怨言?”那老板的话很出乎孙中山的意料,“那安清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前仗着朝廷的撑腰,坏事可没少做过。什么孝敬钱,保护费,收得不比朝廷的税钱少,咱老百姓赚一份钱,要交两份孝敬,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汉军来了,苛捐杂税免了一大堆,安清帮和汉军作对,不就是和咱老百姓作对吗?再说了,被打死的大都是安清帮的铁杆,都是些大奸大恶之辈,死了活该,您说呢?您刚才也听见他们唱的歌了吧,那是据说张大帅亲自做的《纪律歌》,不仅汉军的官兵人人会唱,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现在在上海就连小孩子也会唱这歌。我活了也大半辈子了,这样的军队还从来没见过呢。陈砍头这个绰号其实也是瞎叫的,说起来真是罪过呀。”
听那老板说完,不少先前还不服气的人对张文英和他的军队多了一份了解,汪兆铭现在嫉妒的不只是张文英了,在他看来,陈其美就是命好,搭上了张文英,现在不只当了都督,也成了受人尊敬的人了。而此时,孙中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