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澹台锦在老太太的堂屋里留的时间并不长,跟家里人他也没什么话说,看看齐攸无事,再嘱咐她几句,向老太太说了句军务繁忙,也就走了。
齐攸因为听见澹台锦说晨昏定省都要过老太太屋里来,也就把自己再也不想来的念头打消了,澹台家的人各怀心事,也丢了方才齐攸的种种不论。
澹台锦前脚一出门,齐攸就听见屋里几个人都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看四周,二夫人刘氏的脸上还是淡淡的,大夫人卢氏却已微露愠色。
澹台钧已经扯着老太太的衣角闹将起来了,“老太太,若是大哥哥每日早晚都要来,那钧儿是再不敢来的了。”
老太太搂着自己的宝贝孙儿,连忙抚慰起来,“你怕他做什么?有我在这里呢,难不成他还敢吃了你?”
可是澹台钧这就要哭起来了,“老太太难道要疼大哥哥,就不怜惜孙儿了吗?大哥哥的眼睛多吓人啊,那双眼睛就像庙里金刚才有的,冷不丁被他瞧上一眼,孙儿便会做上一个月的噩梦。”
“噗嗤”一声笑,屋里人都愣了一下,连澹台钧也不哭了,抬起头找是谁敢笑他。
齐攸连忙捂住嘴,她刚才是没忍住。澹台钧看着她的视线便阴毒起来,她吃了一惊,可是倒也不怕,她自小被人用各种眼神看惯了的,你要怎么看过来,她便都要怎样瞪回去。
眼神角力之下,澹台钧竟输了,恼羞成怒地啐了她一口,“你这个丑八怪,野丫头,竟敢笑我?”
齐攸“哼”了一声,没有还口,这算什么,在家的时候,比他骂得难听的话她还听过呢。不过她不骂回去,只是因为他是澹台锦的弟弟。
谁知道她不还口,澹台钧却被气大发了,回头拉着老太太的衣裳,扭股糖儿似的闹,“老太太,我是什么样的人,竟要受那下贱之人的气,老太太你快发落了她。”
四姑娘曦月最是人小不怕乱子大的,横了齐攸一眼,“左右的婆子还等什么,没见着二哥被气坏了吗?还不上去大耳刮子抽这个野丫头。”
婆子没敢动,她们还得看卢夫人和老太太的脸色,卢夫人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曦儿你闹什么?姨娘家的坏种子不知礼,你也不知礼?不要自失了身份。”这一句话出来,跟在她身后伺候的几个姨娘大气都不敢出,就是菡月、芸月两个姑娘也都低下了头,屏息敛气。
可是澹台钧却被曦月的话给提醒了,越发嚎哭起来,跟着就像要断气似的一抽一抽地喘气,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铜铃似的,这就要人事不省了——把齐攸彻底看愣了,那么大的男人,竟然哭抽了?!
可是澹台家的人却乱成了一锅粥,两位夫人和几个姑娘、一干子丫鬟媳妇婆子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倒茶水。老太太急的满头大汗,哭将起来,“小祖宗,这怎么就又被气犯了病呢?”一面又骂众人,“你们还围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立刻就有两个媳妇答应着飞跑出去。
满屋子里只有齐攸还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太太还是哭,心肝宝贝地叫着,二夫人在她身后扶着,也是一头汗。齐攸看见那个叫做芸月的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那个姑娘的眼睛很亮,容貌也是极美极灵秀的,“老太太还是先把齐姑娘请回自己屋里吧,她若不在这里,钧哥哥只怕还好些。”
一句话提醒了老太太,她抬起头,眼里再没半点慈爱笑意,“把这丫头给我叉出去,没我的话儿,不许她再来请安。”一面又回头搂孙儿,“钧儿醒醒,钧儿醒醒啊。”
齐攸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婆子过来,一把扯起她来,齐攸人小力微,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拖出院门外推了出去。她摔倒在门口的石板路上,一块石子儿硌在膝盖底下,钻心地痛。
喜善带着个她屋里的小丫头红着脸跟了出来,没好气儿地扶起齐攸来,“我说齐大姑娘,你真是个野人么,难道半点规矩也不懂?若不是大公子新近得了国主的器重,又得了爵位,老太太、太太也不会给他个面子收留你。不是有大公子在,你别说自己是姨娘家的亲戚,就算你是哪个姨娘亲养的姑娘,今天气坏了钧哥儿,也得被打断腿。你自己不尊贵,可也别拉扯我们这些底下人受罚。我也真是命不好,怎么偏偏的就被指给了你这么号人物。”
一面说一面自己气急了,也不等齐攸,自己先回了齐攸的院子里。
齐攸低下了头,自己慢慢地回了院子,澹台府大的很,可是这么七拐八拐的宅子,她竟然走过一遍就记住了路。她回了自己的屋子,就进了东边的卧房,丫鬟们就聚在中间的堂屋里七嘴八舌地说今天的事,嘲讽着她们的主子有多不知进退不懂规矩,而且,也并不忌惮被她听到。没过一会儿,老太太屋里的人就来传话了——以后齐攸的饭就在自己屋里吃,晨昏定省一发的不用去了。丫鬟们立刻一平生的唾弃之声。
齐攸坐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腿,缩成一团。心里终于难受起来,倒不为冲撞了那个小废物,只是觉得澹台锦或许也会生气,那她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如果她被赶出去,澹台锦也觉得她是个小麻烦,不想再要她,难道她还要回颍州去吗?可是爹爹不在,祖母和婶娘也已经说了不要她了……
她也知道自己该讨好澹台家的人,可如果她能做到讨好人的话,她又怎么会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呢?爹爹死了,她就是个野丫头,就算他们所有人都不说,她也知道自己是个野丫头,他们为什么还要说那么多次呢?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心里面却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喝骂她。
她不是不能讨好人,她愿意讨好澹台锦,愿意讨好爹爹,让她为他们做什么都可以,让她为了他们死了也可以,可是她就是不能讨好那些看不起她的人。
齐攸中午没有吃饭,午饭之前她就出了自己的院门,没有哪个丫鬟愿意跟着她出去,午饭送过来的时候她早就不见了踪影。
齐攸在澹台府里转了一大圈,二门是出不去的,这里就像个牢笼。齐攸倒是在庭院深处发现了一个园子,比原先自己家里那小破花园子大的多了。若是夏天这里兴许是个不错的花园,小姐太太们也会愿意来这里赏玩。可现在还是正月里,正是冷的时候,园子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没有人,齐攸顿时觉得舒服起来了。
进了园门,齐攸立刻爬上了正对园门口的假山,假山比两层楼还要高,她上了山顶,就能把整个园子都收在眼底。虽然只登上了座人力堆叠的石头山而已,可是俯瞰着冬日里白雪掩映的亭台水榭,她还是觉得胸中畅快。她记起来从前爹爹跟她说过,他在帝都的时候,经常跟澹台锦两人晚上跑到城外的苍云山上,对酒当歌,直到天亮,看着朝阳一点点地升起,再过一时,云雾散尽,一览众山小,那时更是壮怀激越……
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就好了,齐攸终于叹了一口气,她就会替爹爹陪澹台锦一同喝酒,一同看着月落日升,云雾聚散。可惜是女儿……她记得爹爹这么说过,在娘的坟前,爹爹说过,可惜只有一个女儿。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只木钗来。娘的嫁妆后来都被她们拿走了,只有这个木钗,他们不要。其实金子银子对齐攸来说,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只有爹爹送给娘的这支木钗才重要。她的小手爱惜地摸挲着打磨得光滑的木钗,他们都抚摸过这支木钗,所以它就与众不同,她从胸口的衣襟里扯出爹爹的指环,把木钗和刻着猛虎蔷薇的戒指都放在手心,紧紧握住。
澹台锦说过,十个侯爵也比不上一个爹爹。齐攸相信。可是爹爹已经不在了。
齐攸抬起头,这里不仅仅能俯瞰整个园子,她的目力极好,要是站在假山顶的石桌上,就能隐约看到园子外头的街道。齐攸忽然心念一转,出了这个园子,就是外头了?
齐攸忙忙地收起了木钗和指环,从假山上跑下去,顺着自己看好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沿着园子的后墙看了一圈,没戏。虽然说是跟外头一墙之隔,可是墙却高的很,齐攸想要翻墙过去,也是不可能。
齐攸败了兴致,走到园子里的小河上,在冰面上顺着水道一路滑着玩了一会,无聊着想找到出水的位置,一路过了几道弯,走过了两个亭子,又到了方才那道后墙跟前。
齐攸低下头,在一堆枯藤的背后,墙根底下找到一个洞,想来就是出水口,方才齐攸也曾从这里走过,只是光顾着看墙头上面有没有缺口,却忽略了下头。
这个洞口不大,齐攸猫下身子,洞口差不多就跟她一边高了,可惜洞口被木栅栏封上去了,不然齐攸目测这个洞口,如果没有木栅栏,她应该能钻出去,要是带着把快刀,说不定一会功夫就能割开这些烂木头,可是弄坏东西总会被人发现。
齐攸无聊了起来,抓了那木栅栏的一格摇晃,不想“哗啦”一声,别着木栅栏的楔子松了,整张沉重的木栅栏就落在了齐攸的手里,她不提防,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被木栅栏死死压在身上。
齐攸挣扎着从年久失修的木栅栏下头爬了出去,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恼火地狠狠踹了木栅栏几脚,抬起头一眼看见眼前洞开的水道。她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先脱了自己身上拖拖拉拉碍事的大红羽缎斗篷,抱在怀里,再猫下腰,匍匐着钻进墙洞,洞口狭窄,可是却能轻松容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钻出墙洞,眼前……一片柳暗花明……</p>